古道蜿蜒, 夕陽漸薄。
低低的壓抑哭聲裡, 一群凶神惡煞的劫匪劫掠完財貨,便將幾輛馬車之中的女眷趕下車, 正獰笑著靠近, 一曲悠揚簫音似天外之樂, 突兀飛來。
時而悠揚激越,時而婉轉低徊;有時如怒海狂濤, 傾刻間浪潮滾滾;下一秒卻化作涓涓細流,無聲無息侵入心靈。
這簫音中似乎蘊含著某種特殊的韻律,在天地間傳揚開來。劫匪們神情一呆, 雙目突然變得茫然一片。
夕陽欲頹,如血殘陽之下,一群劫匪殺作一團,刀劍入肉的悶響、鮮血紛飛的畫麵,以及這些人猙獰而可怖的詭異笑容, 嚇得那些女眷更是慌亂,瑟瑟發抖抱作一團。
突然, 一個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瞪圓了一雙杏眼, 呆呆看向來時之路,笑得露出了米粒般的乳牙:“仙人哥哥……”
古道儘頭,白衣人緩步而來,足不履塵,衣淨如雪。高挺的鼻梁之上, 一條雪白的絲絛蒙住了他的雙眼,烏黑發絲柔順如綢緞。
黃昏的餘霞將他的輪廓暈染,一管碧綠洞蕭抵在他唇邊。
雪白的雀鳥伴隨著簫聲在他身周舞動,額前一抹紅羽似焰火在空中燃燒。
鳳簫聲動,如泉流擊磐。他像是山中走出的隱士,蒼白、淡泊,不染絲毫煙火之氣。
但他正在做的事卻絕非如此。
簫音止歇,一場駭人聽聞的自相殘殺也就此告終,唯有地上的鮮血與屍骸訴說著剛才慘烈而詭異的情景。
他不緊不慢來到眾人麵前,雖雙目被遮,無法視物,行走間卻從容自若,毫無半分停滯之處。
配合那一身淡泊飄渺的氣質,當真是有幾分不似人間的出塵之氣。
原本還有些恐懼的眾人都不由得呆呆出神,那個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更是直接說道:“大哥哥,你是神仙嗎?”
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轉動著,神色間是毫不掩飾的崇拜之情,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口中這位仙人剛才的手段是何等的可畏可怖。
白衣人略低下頭,做出了一個“看”的動作,目光仿佛隔著白布與小女孩對視。他搖了搖頭,唇畔染上幾許笑意。
“當然不是。”
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嘶啞,仿佛許久未曾開口,但卻並不難聽,反而帶著奇異的韻律,姿態優雅之中透出矜貴。
“你們可知如今是幾月幾日?”
這話問得古怪,眾人卻不敢質疑。抱著小女孩的婦人連忙說道:“回大俠,今日正是九月十三。”
“原來已有兩個多月了。”白衣人嘴中喃喃念了一遍,唇邊露出一個淡淡微笑,稍縱即逝,“看來也是時候該解決了。”
“多謝。”他略一點頭,手指隨意向身後指了指,對癱坐在地上的眾人說道,“靜候一刻鐘,自會有人來此。”
說完,他便抬步向著前方行去,依舊如來時那般不緩不急,雪白的影子仿佛一朵輕雲,融入了暮色群山之中。
而他剛剛離開一刻鐘,果然便有一支商隊向著這個方向而來,馬車軲轆在古道上緩緩碾過,眾人連忙驚喜地抬起頭,一眾傷者更是高聲呼救。
他們的馬車已經被劫匪砍壞,許多人也嚇成了驚弓之鳥,若非這商隊及時到來,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歡呼之中,躺在娘親懷抱裡的小女孩忍不住眉眼彎彎,一拍小手,得意地鼓起臉來:“大哥哥騙人!要不是神仙,怎麼會算得這麼準?”
小女孩口中那位仙人哥哥若是聽了此言,隻怕是哭笑不得。
占卜之術他是一竅不通,但若論感知範圍之廣,他絕對是當世第一。誰讓他的元神早已經過蛻變,遠遠強於普通人的靈魂呢?
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之時,拖著一具武功儘廢、毒素纏身、雙目失明的身體,若非蕭妄的元神足夠強大,早就不知道在哪條溝裡躺屍了。
便是如今,他一路跋山涉水而來,一邊借助山林間的天材地寶快速提升內力,一邊朝著心中的目的地而去。但甫一現身,依舊能察覺到身後的殺機如影隨形。
他身形一轉,選擇了一條岔道。
越是向前,這條岔道越發崎嶇,兩側奇峰迭起,如犬牙交錯。幽深樹林高大而茂密,漸漸遮蔽了天上的暮光,淡淡的幽霧自林中升起。
蕭妄一頭紮入林中。
黯淡天幕之下,周圍一片空寂,隻有蕭妄幾近無聲的腳步聲獨自響起。
肅殺的秋風穿林而過,樹葉沙沙,打破了原先的死寂。
厚厚的落葉之下,森森白骨若隱若現。
一抹冰冷的箭影突兀而來。
站在蕭妄肩頭的小雀驚叫一聲,一頭紮入了樹梢之上。
與此同時,無數人影自密林之中翻飛而出。伴隨著一陣飄渺詭異、忽男忽女的聲音。
“飛殺樓所在,擅入者死!”
警告聲忽遠忽近,聲音未落,箭風已如驚雷乍響,直擊心脈而來。
蕭妄抬腳越過一截枯枝,腳尖在地上輕點,身形一躍而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閃避開來。
身在半空之中,他腳尖恰好在箭矢之上輕輕一點,借力繼續向上,身姿如乘風而起,將下方襲來的無數攻擊儘數閃避。而後,他倏然俯衝而下,白衣連袂飄舞。
一抹幽靈般的影子在他周圍閃現。
雪白的袍袖之間,一柄長劍突兀出鞘,如青龍出海,驚豔的劍光照徹幽林,也照亮了麵前的老嫗那張不可思議的臉。
被蕭妄輕描淡寫的一擊逼退,老嫗強自咽下喉頭一口鮮血,嘶聲稱讚道:“好高明的劍術。不愧是奇才榜首,黑榜第一。”
蕭妄沒有說話,隻是微微怔然。
黑榜第一?想不到居然這麼快……
他卻不知,這一路走來,不知有多少成名的頂尖殺手在他手中折戟,這也導致他的黑榜排名越來越高。
“不知蕭公子不遠千裡來到我飛殺樓,有何貴乾?”
老嫗聲音飄渺,說話間,幽林裡無數人影起伏,凝而不發的殺氣幾乎化作實質。在老嫗的巧妙引導之下,儘數向著蕭妄覆壓而來。
如泰山將傾,長河欲崩。
蕭妄沒有回答,修長的手指在長劍上撫過,突然輕輕一彈。
“錚——”
一聲清越劍鳴在眾人耳邊響起,刹那便打破了所有人費儘心思營造出來的一體氣機,一瞬間便將老嫗特意製造的龐然氣勢化歸於無。
蕭妄這才緩緩開口:“來這裡還能做什麼?自然是發布懸賞。”
“若要發布懸賞,我飛殺樓自有對外的堂口。”老嫗冷冷眯起眼睛,“此處乃飛殺樓總堂,外人不可入內。”
隨著她話音響起,幽靈深處又有十多道人影飛掠而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氣勢俱是深沉無比,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
“隻因我這是一樁天大的生意,那些小堂口恐怕承擔不起。”
蕭妄搖搖頭,唇邊忽然勾勒起一絲微笑,配上那如雪的綢衣與朗月清風般的高華之氣,恰如金玉堂裡的貴公子、山水間的逍遙客,實在與周圍詭異幽深的場景格格不入。
老嫗身後,一名身著繡金線紅色長袍的中年男子突然踏前一步,語氣客氣有禮,目光之中卻盛滿寒意:“不知是什麼天大的生意?竟勞駕公子前來,做這不受歡迎的惡客?”
他相貌平平,一雙手卻是出奇的纖巧白皙,甚至勝過了許多女子。
一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蕭妄,彼此之間氣機相連,似乎隨時隨地就能配合無間地出手。雖然表麵上一絲殺氣也無,但營造出來的氣勢卻遠勝於之前。
“自然是大生意。但凡助我踏上黑榜之人,我都要一一懸賞,以為回報。”
一眾飛殺樓高層驚在原地,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足足停頓了十幾息,似乎才意識到了這個古怪的懸賞,心頭不約而同升起一股荒謬之感。
“公子說笑了,這懸賞範圍之廣,遍布黑白兩道。便是我飛殺樓願意出手,隻怕公子也拿不出賞金吧。”
“不,我開出的賞金,想必諸位絕對不會拒絕。”蕭妄口吻十分肯定。
“哦?不知是何等稀世珍寶?”
“對諸位而言,倒也的確可稱無價之寶。”
蕭妄唇邊弧度未改,但身上的氣勢卻悄無聲息發生了變化,似乎從文雅謙和的貴公子驀然變作了坐觀風雲的天上客。
他語氣裡透露出漫不經心的漠然與冷酷,仿佛君王下令,天下俯首。
“——那就是你們的命。”
林中突然死一般寂靜。
“好個狂妄的小輩!”寂靜一瞬過後,眾人神色驀然一變,周身殺氣毫不掩飾。那中年人更是神色陰沉,聲音冰冷無比,“你這是在威脅我飛殺樓?”
“並非威脅,”在眾人隱隱的包圍圈中,蕭妄神色依舊從容,“而是事實。”
他這平靜的語氣卻更加讓人惱火,這些飛殺樓之人也不像是白道中人那般講究臉麵,當即便齊齊圍攻而上。
“狂悖之徒!我等今日倒要試試,你究竟有幾斤幾兩!”
夜色悄然降臨,寒霧淒冷。
呼嘯的掌風與刀劍碰撞之聲在幽林裡響起,周圍樹木仿佛被龍卷風襲擊而過,大片大片倒下。
處於最外圍的那些普通殺手一臉震撼地看著這一場堪稱江湖之上超一流的戰鬥,幾乎忘了眨眼。
直到最後,他們隻看見被圍在中央的白衣少年驀然淩空而起,衣袂輕舞,手中長劍綻放無匹之光。
那是一抹極絢爛又極森冷的劍光。
如天外臨塵的一道驚鴻仙影,似無邊夜色裡一抹溫柔月光。叫人心甘情願地沉迷不返。
這一劍之下萬物失色,那凜然寒芒簡直讓旁觀者都覺得毛骨悚然又目炫神迷。
而直麵這一劍的人能感受到的惟有死亡的迷離與冷寂。
劍光消失,隨之消失的還有七條人命。
七個一流高手的屍體躺倒在地,而幸存之人卻升不起一絲一毫報複的想法。
他們跪倒在地,撫摸著自己脖頸之上的那道血線,再看著身邊軟倒的屍體,心中隻剩慶幸。
待他們哆哆嗦嗦抬起頭看向麵前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目光竟都出奇地一致。
此時此刻,這道身影已然成為他們心中永難忘記的存在。
在這些人心中,能夠使出那樣不似人間的劍法,他已然是神,是魔,是仙,唯獨不再是人。
……
寒月幽幽升起,月光遍灑大地。
蕭妄抬手招回那隻活潑的小雀,手持碧玉簫,腰懸無名劍,白衣之上月光如水。雪白絲絛之下,他眼眸空幽而平靜。
他抬步走出幽林,腳步如來時一般不緩不急,踏著月光歸去,身後則是恭恭敬敬跪了一地的身影。
·
這一夜,有人劍出驚天地,踏月而西歸;也有人對月長嗟歎,輾轉難安眠。
明鏡山莊,夜燈孤懸。
沐清風獨坐亭中,悵然望著天上明月,忍不住長歎一口氣。
貼身小廝侍劍輕手輕腳走過來,低聲說道:“公子,池老用過安神湯,已經睡了。”
沐清風點點頭:“那就好。”
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池天豪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
像他這樣嗜武如命的高手,突然被人廢去武功,簡直就好比正常男子突然變成了太監,心態之崩潰是外人所無法想象的。
起初,沐清風為了讓義父寬心,特意請來了他的一眾好友,眾人終於將池天豪勸出了院門,開始恢複日常交際。
但很快,那些如影隨形的惋惜目光便讓池天豪好不容易黏起來的自尊心又一次粉碎。
曾經是白道人人敬仰的大俠,如今卻被親生兒子廢去內力,淪為無用老叟,背後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譏笑……
這種天差地彆的境遇之變讓一生好名的池天豪痛苦不堪,再一次將自己鎖在了院子裡,不願現於人前丟人現眼。
甚至於,他的內心深處,已然開始產生了絲絲微不可察的悔意,於是對沐清風的態度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沐清風被他古怪的性子折磨得不輕,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讓這位義父恢複從前的豪邁氣度,忍不住對蕭妄愈發不滿。
池天豪的事情還隻是次要,真正讓沐清風在此鬱鬱不樂的卻是另有其事。
這段時日以來,陸綺容不時明裡暗裡打聽蕭妄的消息,見心上人對其如此關注,沐清風原先的判斷不由動搖,不再對自己的魅力值迷之自信。
沐清風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幾杯悶酒,想著陸綺容若即若離的態度,忍不住問道:“侍劍啊,你說陸姑娘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若是不喜歡我,又怎麼會一直借住在明鏡山莊?”
“……若是喜歡我,又為什麼一直打聽蕭妄的事跡?”
侍劍一臉無辜:“公子,您忘了?您和大小姐早有婚約。當初離開天山派下山之前,大小姐還讓您早些回去完婚呢。”
沐清風似乎這才想起自己青梅竹馬的小師妹,不由訕訕一笑,一時被懟得說不出話來。
“什麼?沐大哥你已有婚約?”
剛剛走過來便聽到這句話的宋玉靈一下子按捺不住了,聲音裡滿是不敢置信。
“……那我要怎麼辦?”
為了這個男人,她背棄了黑道,又不容於白道,落到了如今的尷尬境地,想不到竟是連一個名分也得不到。
這一次,她再也不願意像往常麵對陸綺容時那樣裝糊塗了。
沐清風頓時陷入了後宮失火的境況中,好在他手段了得,本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多情公子,擁有處理類似情況的豐富經驗,沒過多久就將宋玉靈哄得眉開眼笑。
一院之隔,陸綺容看著係統轉播的畫麵,不由嘖嘖稱奇,一邊嗑著瓜子,一邊事不關己般感歎道:“這個世界的氣運之子不愧是紅顏知交遍天下,宋玉靈這小妞段位明顯不夠啊!”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房間裡,雙腿交疊靠在矮塌上,手邊堆著一堆瓜子殼,磕得津津有味。
【希望宿主注意自己的形象,若是被發現與扮演人物不符,很有可能導致任務失敗,獲得抹殺大禮包哦~】
係統的聲音突然響起,陸綺容手一抖掉了一顆瓜子,她撿起來隨意擦了擦,嘴上說道:“係統你就放心吧。本頂級玩家可是有著多年扮演完美白月光的經驗,絕對不會在這個世界裡栽倒的!”
“篤篤——”
房門突然被人輕輕叩響,陸綺容立刻跳起,雙手以不可思議的靈巧將自己衣衫上的褶皺一瞬間撫平,同時又整理了一下鬢角的發絲。
一把掀起事先鋪在桌上的桌布將瓜子團團包起,然後一腳踢進了床底,她巍然端坐於榻上,姿態優雅。
“請進。”
她的聲音溫柔婉轉,又帶著些許矜貴。
門外的小丫鬟聽見這溫柔如春水的聲音,就連推門的動作都不由放輕了許多。待見到端坐於室內,宛若姑射仙子般的這位江湖第一美人對自己溫和微笑,逼人的容光竟讓小丫鬟臉色不禁微微一紅。
“陸姑娘,深秋夜涼,聽聞您一向體弱,莊主特意命人送來了驅寒湯。”
陸綺容櫻唇輕啟,如同仕女畫中的人物般靜美:“多謝沐莊主好意,勞煩替我向沐莊主轉達謝意。”
看著小丫鬟輕手輕腳離開的背影,陸綺容向後一倒癱在榻上:“完美!滿分!本頂級玩家要給自己點666個讚。”
【宿主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什麼?”陸綺容不解。
【你的主要任務不是在這裡凹人設,而是維護命運劇本的走向。鄭重提醒,本世界命運劇情已發生偏離,臨時任務已發布:解決脫離劇情的反派,讓其步入必死的命運之中。】
“哦~係統你個大豬蹄子!”陸綺容伸手捂住眼睛倒在榻上,一臉誇張假哭,悵然悲歎,“當初把人家騙來做任務的時候,明明說過隻要扮演好白月光就可以!為什麼柔弱如我還要承擔戰鬥任務,替你們解決不按劇本走的反派?”
陸綺容一向擅長演戲,被係統綁定進行劇本扮演之後,已經順利經過了三個世界。
隻是沒想到這次剛剛降臨這具靈魂丟失的身體,卻發現反派竟然沒有按劇本死去,反而還在江湖上聲名遠揚,這讓她不由大感頭疼。仿佛任務一下子從簡單的B級升到了SSS級。
這一刻的她猶如戲精附體,開始和係統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