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怪誕都市(二十九)(1 / 2)

所以,給他留下你的故事吧。

【親愛的小七:

周歲快樂,雖然你現在什麼都不懂,但媽媽還是想寫這封信。一想到你趴在地上,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對著這張紙發呆的樣子。

媽媽就忍不住想笑。

你知道嗎,淮城的三月總是在下雨,可是媽媽生下你的那天卻是個難得的晴天。

醫院裡的花都開了,桃花、杏花、櫻花、迎春花、玉蘭花,滿城都是馥鬱的花香。

多麼奇妙,陰雨綿綿的淮城,卻因為你的到來,變成了一座春城!

看來這個世界很喜歡你呀,媽媽希望,你也喜歡這個世界。

生日快樂,我親愛的。

你的到來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

【親愛的小七:

五歲生日快樂。

媽媽一直想給你寄一些東西,但是出於某些原因,無奈放棄了。

小七現在開始上幼兒園了嗎?在學校裡有交到新的朋友嗎?老師怎麼樣,嚴不嚴格?在幼兒園有沒有按時吃飯,有沒有按時睡覺,有沒有乖乖聽話啊。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程小七,不、要、挑、食!】

……

【親愛的小七:

十三歲生日快樂。十三歲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年齡,好像什麼都還懵懵懂懂,又好像什麼都在初初發芽。小七有好好學習嗎?有特彆的興趣愛好嗎?媽媽在你這個年齡段,很喜歡寫故事,那時候覺得天天上學放學無聊透了,於是我在故事裡給自己安了雙翅膀、渴望飛出去。不過真的長大飛出了教室外,又特彆羨慕窗裡麵的人。

所以小七,好好學習,人隻有真正在失去童年時才懂得什麼是童年。】

……

【親愛的小七:

十六歲生日快樂。不知道我的小七是不是也成了那種一個人會望著窗外發呆的,又敏感又驕傲的少年。】

……

【親愛的小七:

三十五歲生日快樂,一轉眼你就到而立之年了。事業,家庭,子女,一座座巨山壓下來,你是不是也開始忙成一團亂麻。媽媽的婚姻處理的很糟糕,或許給不出什麼建議,但人生就是關關難過關關過。如果這是你選擇的妻子,在承擔起為人丈夫的責任的同時,小七,請無論何時相信她。】

……

【親愛的小七:

八十歲生日快樂,身體還好嗎?牙口還好嗎?終於啊,我的小七也要開始想葬禮和死亡的問題了。】

……

【親愛的小七:

一百歲生日快樂。距離我們的上一次見麵已經有一百年之久了啊,不知道再次見麵,你會不會認出我。

這封信,想寫很多,但落筆,又好像無從寫起。

小七,雖然我沒參與你的人生,可在寫這些信的時候,我仿佛真的在看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嬰兒,在一年一年踏著時光的階梯朝我走來。從第一聲啼哭開始,到牙牙學語,背著書包上學。到青春期的肆意張揚,十字路口的畢業迷茫,到工作到結婚。到後來有了自己的家庭、為兒女愁白了頭。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身邊人一個個逝去。

終於,你也來到了生命的終點。來這裡,見媽媽。

小七,生日快樂。

希望你是真的喜歡這個世界。】

13路公交車很空,除了司機外就隻有他和旁邊的一個女人。

外麵的世界一片血色模糊,摩登都市裡,血色紅唇的logo活了過來,變成一張張鮮紅蠕動的嘴,它們伸出巨舌,將這個世界拍打的翻天覆地。這個城市的建築物很高,如今在月色下,漆黑林立,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棺材。

淮城到晚上下雨了。

細細密密的雨帶著鮮血淌過玻璃車窗。

程小七抱著箱子,看著外麵,青年臉上瘦得出奇,顴骨和下頜線都無比分明。

他旁邊的女人似乎精神不太好,一上車,就開始靠著座位睡覺。終於公交車過一個窪地,劇烈的顛簸了一下,女人醒了。

她痛苦地揉了下太陽穴,然後出聲問道:“我可以問一下?現在到那一站了?”

程小七說:“到淮安大學站了。”

女人:“好的,謝謝。”

她又焦急地看了眼公車車上的時鐘,秀氣的柳眉皺起。似乎馬上要麵臨一件麻煩事,女人有些不安地咬了下指甲。這並不是一個符合她年齡的動作,或許她自己也發現,尷尬地一笑,放下手,重新規規矩矩坐好。她長得很好看,卻並沒有得到適合的保養,眼角的細紋和眼下的法令紋都有點深,穿著件黃色的裙子。

她有些忐忑地看著前方,醒過來就再難入睡。

女人偏過頭,主動開口:“你在哪一站下車。”

程小七將箱子抱得很緊,低聲說:“終點站。你呢?”

女人眉眼彎彎:“好巧,我也一樣。你也是去城郊嗎?”

程小七:“嗯。”

女人目光一直盯著程小七的臉看,她忽然開口道:“你可以抬起頭來一下嗎?”

程小七疑惑地抬頭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女人卻笑起來:“我進城打工好些年了,這一趟是回去見我的孩子,他應該和你差不多大,我就想看看你,看看這個年齡的男生長什麼樣,抱歉,我現在,有點緊張。”

程小七搖頭:“沒關係。”

女人似乎是真的很緊張,她抬起手又想要咬指甲了,隻是這個動作不該由一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來做。

她道:“那個,我……我可以冒昧的問你一下嗎,你這個年齡段的男生都喜歡什麼,我一直不知道該送他什麼。為這件事我苦惱很久了。”

程小七也開始感到局促了,他沒什麼和人打交道的經驗,而且推薦禮物這種事,不適合他。

女人:“不要緊張,你就說說你喜歡什麼吧?”

程小七搖頭道:“我沒什麼喜歡的。”

女人疑惑:“你還在上學嗎。”

程小七澀聲道:“沒有,我初中沒讀完就出來工作了。”每次在被問及學曆時他獲得的永遠都是心照不宣的冷落。但是這個女人沒有,她依舊用那種溫柔又親和的目光看著他,甚至帶了點笑意:“這麼早就出來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了啊。那麼懂事,你爸媽一定為你驕傲吧。。”

程小七說:“沒有,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

女人麵露難堪:“抱歉。”

程小七搖頭:“沒事。”她似乎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主動轉移話題,看著程小七箱子抱著的書信,驚訝道:“這些書稿都是你自己寫的嗎?”

程小七:“嗯,我以前在雜誌社工作。”

女人眼中的驚訝更甚了:“雜誌社?天啊,你太棒了吧,我記得雜誌社都隻招大學生。可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我猜一定很精彩。”

程小七徹底愣住了。

女人眼中噙著笑意:“初中畢業還能進雜誌社工作,你本身一定很優秀吧。”

程小七搖頭,澀聲說:“沒有。”

女人道:“你是初中一畢業就來淮城嗎。”

大概是這輛車太空曠,外麵的雨又太嘈雜。程小七抱著箱子的手緊張到發白,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離開淮城的前夜,居然沒忍住袒露心扉,說起了那些陳年往事。他搖頭說:“沒有,我初中都被讀完,我被學校開除了。”

女人震驚:“天啊,為什麼?”

“我在火海中救了一個人,他們卻汙蔑火是我放的。”

“天啊……”女人難過地說不出話來了。

程小七從小就開始寫故事,卻還是第一次跟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破繭成蝶,整個人都處於一種很輕浮很飄浮的狀態。

“他們汙蔑火是我放的,老師顛倒黑白,把我開除了。我回到家,我父親喝了很多的酒,拿著酒瓶想要打我,卻失足從陽台摔了下去,摔死了。我一個人來到淮城,一開始在雜誌社的倉庫工作,工作了好些年,後麵結識社長,社長把我調去了做編輯,但是我的同事都不歡迎我,”

他說起了他的工作,說起了他的同事,說起這些年在大城市打滾摸爬的歲月。他做過很多工種,體會過很多人生,居住在暗無天日的棺材樓,被人排擠、嘲笑、歧視,走過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最後兜兜轉轉居然回到了最初的夢想上。因為一個電台征稿,拿起筆成為了故事大王。

程小七說到這裡沒忍住出神起來,他說:“我小時候,在日記本上寫我長大想成為故事大王,所以後麵我的筆名也是故事大王。”

女人轉哀為笑:“真好啊,可以給我看看你寫的稿子嗎。”程小七沒有阻攔,把一篇攥在手裡《棺中棺外》給了女人。

程小七平靜說:“但是因為這個筆名,我被開除了。跟我住同一棟樓的同事偷了我的稿,他冒充我,然後汙蔑我,沒有人相信我。他們都以為我是個抄襲者,於是我的工作沒了。”

女人再度驚訝:“天啊。”

程小七道:“所以我現在要回家了。”

女人咬了下唇,欲言又止,最後她選擇低頭,去看這篇稿子。看到最後一句“故事也沒存在的必要”時。女人眉眼浮現一層難過,她道:“其實,你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出很精彩的故事,你知道嗎?”

程小七愣住,難得自嘲道:“悲慘世界嗎?”

女人搖搖頭,她說:“不,活著的意義就是體驗各種不同的人生,你的故事已經比很多人都要精彩了。看著你的文字,我好像真實地體會過你當時的心情,也看到了當時的你。”

程小七:“這並沒有什麼用。”

女人:“怎麼會沒用呢,我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留下文字告訴我他的故事。讓我在缺席他成長的這些年,能了解真實的他。”

程小七沉默地看著她。

這個女人也微笑凝望他,看著看著,她眼眸好似浮現了一層淚光。

外麵的狂風暴雨,如同命運的交響曲。

她的鼻尖有一顆痣,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會很深,就跟小時候趴在樹上對著相機做的表情一樣。

她緊張時會忍不住咬指甲,難過時會忍不住眼淚。

她的家境貧寒卻有個快樂的童年,她的婚姻不幸卻總從不怨天尤人。她吃過的苦不比他少,可歲月賦予她大人的成熟滄桑,依舊不改她的溫柔善良。從發絲到眼神,從動作到神情。這一刻,就連她滲入皺紋的淚水都那麼真實。

該怎麼去定義一個活人死人呢。有的人明明長眠十幾年,卻真實的,好像一直在他身邊。

原來時間的儘頭不是死,而是遺忘。

程小七沒有再說話。這一刻他好像坐上了諾亞方舟,他沿著歲月的河流,見到了那個完整的、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外麵就算是洪水滔天也沒什麼關係了。

砰!

突然一聲爆破聲從外麵傳來,程小七往外看,就見從洪水泛濫巨舌亂舞的鋼鐵森林,疾馳而出一輛車來。那輛黑色的車處處都是刮痕,上麵濺起無數血液,而此時,車窗落下,他看到在駕駛座坐著的一個青年。血雨順過他蒼白的下頜線,滴答、落到襯衫上,青年眉眼冰冷詭豔,一雙杏眼飽含戾氣,裡麵的光色好似要刺破整片天地。他舉起一把槍來,槍口徑直對著他。或許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握槍了,融於黑夜猶如死神,取人性命。

砰!

程小七眼裡流露出淡淡的輕蔑來。他沒有躲閃,因為他知道這枚子彈殺不死他。

但是他顯然低估了葉笙。

葉笙的目標本來也不是他,他開槍,殺了坐在程小七旁邊的女人。

女人依舊維持著錯愕驚訝的表情,緊接著,一枚子彈徑直穿破了她的眉心。沒有鮮血濺出,沒有血肉模糊,她的身體分崩離析,好似一場夢被吹散。

程小七一下子愣住。

葉笙完全不想和他眼神對視,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了程小七,離開這裡。一想到寧微塵現在還被困在公館裡,葉笙就恨不得毀了這裡的一切。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程小七轉過頭,臉色蒼白,愣愣地看著逐漸消失的人。他滿是書卷氣的眉眼間,浮現出濃濃的難過和茫然來。而女人依舊含笑地看著他,細紋密布的眼角,是泛著光的溫柔。

他伸出手,抓住的隻有雲煙。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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