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少瑛的手指,忍不住地在袖子裡輕輕顫動著。他的眼神暗沉,那本來如“大雪壓青鬆”的背脊,此時微妙地彎曲了些,好似一株不堪重負的稻草。
老祖宗一開口,張氏的話語也即刻打蛇而上,她難得識時務地應和說:“是。你四嬸第一天過門,即便從前見過,也要見禮的。”
張氏在插話之餘,還給展少瑛找了個台階下。
展少瑛緊緊抿住了唇,他的耳畔在嗡嗡作響。
聞老太君和張氏的話,還循環反複地在展少瑛腦海裡,來回繞個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隻一刻,可又像有一輩子那麼長。
展少瑛抹了抹通紅的雙眼,他移開視線,發出的聲音短促又乾澀:“謝謝——”
他頓了頓,剩餘的兩個字,好似是要將他皮囊下的那一團肉和白骨生生給挫乾淨。
他極輕極輕地道了句:“……四嬸。”
嘉善笑一笑,她眼角上揚,不鹹不淡地說:“客氣了。”
展嶽則雙目緊緊盯著他,一手光明正大地將嘉善的五指握在手心,力道悄無聲息收得更攏了。
中午照舊,大家夥兒要一道用膳。
除了聞老太君和鎮國公夫人在輩分上占了先頭外,其餘的女眷,論品級都不如嘉善高。
適才認親,嘉善是站在新媳婦的角度上與諸人見禮。用膳時,她們卻沒有那麼多便宜可占了。
聞三太太、宋氏等親戚隔得畢竟遠一層,也很是識時務。倒是張氏見嘉善的列席比自己尊貴,嘴上雖什麼都不說,心裡卻像有本明賬似的,紛紛記了下來。
公主這才過門第一天,就處處比自己高了一頭,認親時甚至讓兒子也吃了虧。
張氏在心裡冷笑:還有十天,公主就要回宮歸寧,這麼大的一尊佛,還是早日搬到公主府去好,免得惹得雙方都不痛快!
不消張氏操心,嘉善心裡也在考慮著公主府的事情。
從她與展嶽的婚事定下來以後,父皇就開始著手讓人修葺公主府了。這京城裡的人非富即貴,許多地皮也是有主的。
父皇後來是在距安國公府不遠的兩條街旁,另給她開了府。
雖然前後兩世都是嫁進安國公家,可因為時間問題,公主府的位置有過略微不同。
這都不是頂要緊的事兒。位置不同尚可以慢慢熟悉,總不會地界太差。
如今的緊要問題是,展嶽會不會願意,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裡去?
安國公與他感情淡薄,不足為慮。倒是聞老太君撫養他將近二十年,祖孫感情沒有摻假。聞老太君還在一日,隻怕展嶽心裡多少會舍不得。
該如何與他開這個口呢?
嘉善鬱悶地托著腮想。
素玉和丹翠,此時正在為她清點,今日安國公府的人贈與她的賀禮
生來就是公主,世上的好東西,嘉善基本都見了個全。令素玉她們清點,也不旨在較真禮物的貴賤。隻不過新婦過門,賀禮的輕重,也能看出親戚間的遠近親疏來。
好比傅驍的妻子宋氏。
傅家雖然遠不如從前,但是不知他們夫妻倆從哪兒弄來了一個西洋的“自鳴鐘”。
這年頭,“自鳴鐘”還很有些納罕,算是個極貴重的見麵禮了。
相比起宋氏,張氏的幾匹綢緞則要寒酸多了,甚至還不如聞三太太送的玉佩來得稀奇。
想到在宮裡時,曾聽到過有關安國公府的種種傳聞,再一聯想今日展少瑛的反應,丹翠不由歎了聲:“世子夫人雖和駙馬是同氣連枝,但奴婢瞧她,竟還不如聞家太太親切。都說安國公府嫡庶不和,總不會是真的吧?”
素玉輕輕地推了一下丹翠的胳膊,示意她這句“嫡庶不和”說得太不妥。公主已經嫁進來了,陛下也承認了駙馬的嫡出身份,哪裡來的嫡庶不和?
丹翠亦自知失言,忙從善如流地噤了聲。
嘉善的口吻卻很不以為然,她笑道:“不和就不和,誰又真把她當成個正經嫂子。”
“相處之道,你來我往,講究個相互。她既然不與我們為善,我們也沒必要敬重她。”嘉善說,“出去把腰板都挺直了,彆給我丟人。”
嘉善的話說得十分硬氣,丹翠不由跟著,豪氣萬分地道了聲:“是!”
主仆幾人說著說著,門外忽地傳來了一聲推門的“吱吖”——是展嶽回來了。
整個認親的流程,到吃完午膳的時候,就算結束了。
不過,來的人基本都是親眷朋友,展嶽怎麼也得將他們送出門,因此,相比她們,展嶽回來得要晚一些。
見她們主仆在邊清點東西邊說話,展嶽便徑直地坐到嘉善身邊,他的視線,轉向嘉善手上的那對九鳳鐲。
他頓了一下,緩緩道:“聽我娘說,這是當年,安國公府送去傅家的提親定禮。”
“後來,安國公悔婚的時候,傅家一並退了回來。”
“沒想到,祖母會把它贈與你。”
窗外細碎的陽光灑進來,展嶽細長的眼尾上,沾染了一點碎金子般金燦燦的光澤,看著溫暖又明亮。
他無聲地笑了下:“看來,祖母很滿意這個孫媳。”
展嶽這小半輩子,將自己活得極其寡淡。隻有鳳毛麟角幾個人,能在他心中占據一席之地。
早年逝去的母親算一個,悉心養大他的祖母也算一個。
有些話滾到了嘉善的嘴邊,她卻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嘉善嘴唇動了動,主動牽起展嶽的手道:“今天見過了祖母,明早,去拜見母親吧。”
“娶了新媳婦,總不能不告訴她一聲。”嘉善望著他笑,“對不對?”
展嶽出神地看向她,心裡某個隻爆了點嫩芽的地方,竟不動聲色地開出了一片花來。
他喉頭微動,唇齒間吐出一口熱氣。
展嶽倏地伸手,將嘉善拉進了自己懷裡,他旁若無人地在嘉善唇角輕輕一碰:“對。”
他看向她的雙眼,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某個一直盤旋在心上的疑問,緩慢地踱出了口。
展嶽的聲音醇厚低沉:“你好像很不喜歡展少瑛。”
“為什麼?”展嶽輕聲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