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2 / 2)

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下輕輕一吻,離去時,看到她帶笑唇角。

陸雍和如遭雷擊,連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

他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她對他笑,是在什麼時候。

“你再等我幾日,等此間事了,我就帶你回大梁,為你遍尋天下神醫……”

他情難自已,猛地抓住她的手。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到她都睡了,他才意猶未儘地停下。

帶著滿足的微笑,他正要把她的手放下,卻在觸及手腕內側時,臉色大變。

天邊一道悶雷壓過,大地震顫。

狂風撞開殿門,殿內的燭火眨眼滅了一半。

陸雍和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他退啊退,直到撞上門檻,一下癱倒在地。

天地間,靜如初開。

風卷冰雨,書桌上鎮紙的翡翠手鏈摔得粉碎,羅紋灑金紙漫天飛舞。

未畫完的樓船圖被翻騰的金絲帳卷入,黑漆蝴蝶翩飛於床畔,縈繞著沉睡之人。

一隻纖長而消瘦的手靜靜垂在風中。

皚皚如新雪,纖塵亦不染。

……

“不要白的,喪氣重。”

伏羅說完,托著第三十二套衣裝的侍女立即從他眼前走過,頂上來的,是托著第三十三套衣裝的侍女。

侍立在旁的藍衣青年是伏羅麾下唯一一個朔人謀士,此前他從未想過,平生最大難題,是為君主挑選一套合宜衣裝。

“王上此去是為受降,以威嚴為宜,但又不可過於莊重,以臣愚見,玄衣即可。”

“殺氣重。”

“那這件醬色暗花緞長袍如何?”

“老氣重。”

“這件月白色的雲龍紋長袍呢?”

“稚氣重。”

眼見入宮受降的時辰將過,帳外三請四求,伏羅依然四平八穩,藍衣青年胸中越來越沉。

是故意戲耍,還是卸磨殺驢的前兆?軍中不乏出身名門的風流貴族,讓他們出謀劃策豈不更好?為何要讓他一個朔人……朔人?

他茅塞頓開。

“朔國尚豔色,重奢華,臣有幸聽聞,朔國長公主尤愛紫色,虹映宮聚天下異寶。這件玄色行服袍,以金線織繡雲龍日月等七章紋樣,緝繡工整,紋樣生動。日光下,金線褶褶生輝,再配以大夏前些時日進貢的龍紋紫珠玉腰帶,輝煌大氣,高貴威嚴。”

“……王上以為如何?”

他鞠躬許久,帳內才響起虎狼之主不辨喜怒的聲音。

“可。”

……

雨後的天空,萬裡無雲。

三千鐵騎剛入正門,大朔新皇就率領稀稀落落的官員迎了上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恭迎元王”,為數不多的官員接二連三叩拜起來。

登基不過數月就成了亡國之君的朔皇,開始還硬著頭皮站著,卻在迎上伏羅的視線後,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馬上的伏羅掃了戰戰兢兢的人群一眼,沒有發現應有的人,原本已經離開馬鞍的身體,又穩穩坐了下去。

“攝政長公主何在?”

隻是一個尋常至極的問題,竟讓馬下的朔人不約而同抖了起來。

朔皇看向身後:“人來了嗎?”

伏羅下意識確認腰帶上的紫珠還在不在。

還在,甚好。

他翻身下馬,走出駿馬投下的陰影,力求身上的每條金線都沐浴在陽光之下。

他做好萬千準備,卻沒有料到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大朔的前任首輔。

曾經的風流人物,此刻躺在一塊破木板上,口鼻歪斜,舌蹇不語,晶亮的水漬從唇角一直蜿蜒至下頜。

“昨夜……阿姊薨矣……”

朔皇感受到驟降的溫度,結巴數次,好不容易才接上前言:

“阿姊薨逝時,殿內隻他一人——全因他隻手遮天,趕走了殿中宮人!”朔皇語氣加速,口齒煥然一新:“聯姻之信也是如此!全是他這罪人擅作主張,亡我河山!阿姊驟然薨逝,定然和他脫不了關係!若非如此,我阿姊又怎會拚著最後一口氣,毒他狗命!”

朔皇話已說完。

偌大的廣場,隻剩死寂。

不僅大朔之人膽戰心驚,就連伏羅自己的人,同樣不敢抬目,提議隔日入城的瘦長男子,更是已癱軟在地。

藍衣青年閉上眼,不忍再看之後的畫麵。

許久,久到日頭都開始傾斜,伏羅終於開口。

“把他帶下去,打斷四肢,挖眼、割耳鼻、製成人彘,好好照料。”

“皇室諸人,夷三族,雞犬不留。”

……

慶祝大元征戰勝利的慶功宴開了整整一日。

曾經的大朔國都玉京,如今已是大元的國都。

無獨有偶,讓大元吃了不少虧的那位長公主,封號恰好也是玉京。

藍衣青年借口不勝酒力,早早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大殿,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座石橋。

伏羅坐在石橋扶手上,借著月光,癡癡望著手中一物。橋下的湖麵,起起伏伏著無數酒壺。

藍衣青年躊躇片刻,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他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他隻是靜靜站著,和伏羅一起看他手中的舊香囊。

“好看嗎?”伏羅忽然開口。

他猶豫許久:“……有些彆致。”

他以為伏羅會暴怒,沒想到他卻笑了。

投靠大元以來,他第一次看到暴戾恣睢的伏羅在殺人以外的時候笑。和殺人時殘酷嗜血的笑容不同,這一次,藍衣青年竟在這個被稱為“人屠”的暴君臉上,看到溫柔。

“這是朕的畢生所求。”

他輕聲說。

“朕貴為天子如何,富有四海又如何,輾轉一生,終究求而不得……”

不待藍衣青年開口,伏羅已翻身回到橋上。

他的背影和往常一樣高大,隻是在走下石階時,踉蹌了一下。

然後,隱入深深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