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2 / 2)

他的胸腔像在燃燒,又熱又痛。

他的視野,也越來越模糊。

頭頂的水波那麼璀璨,像是他永遠也抓不住的夢,他不禁向著那千萬條微微閃耀的銀絲伸手。

他舍不得那溫柔。

即使他知道,那隻是虛無縹緲,抓也抓不住的幻象。

就像她在這橋上對五皇子露出的笑顏,她那麼開心,笑得和陽光融為一體,是生長在暗處的他抓不到的美好。

可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後,收下她香囊的那個人卻對著內侍嫌棄上麵蹩腳的繡工,並不小心把它落入遇仙池中。

五皇子失望離開後,他走到橋邊,出於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衝動,踩著橋墩,伸直衣袖下血肉模糊的手臂,拚命夠向一半飄在水裡,一半落在荷葉上,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沉入水中的香囊。

後來,他夠到了香囊,卻也跌入水中。

那時,也是像現在這樣,他的右手死死抓著一個香囊,左手伸向半空,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到。

仿佛曆史重演,一個纖弱的身影破開水麵,帶來洶湧的波濤和萬丈陽光,少女屏氣向他遊來,皎潔的麵孔沐浴在燦爛銀絲中,和光融為一體。

他一時分不清楚,是光讓她如此耀眼,還是她讓這光如此奪目。

他伸出的手又一次被她握住,她毫不猶豫地擔起他的重量,奮力往水麵遊去。

一年前,她也是如此,毫不猶豫地救下作內侍打扮的他。

少女瘦弱的身體藏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堅韌,她帶著他重回水麵,岸上響起一陣歡呼,眾人連忙將他們七手八腳拉上岸,衝到岸邊的周嬪喜極而泣,五皇子麵色蒼白,看到秦穠華冒出水麵後渾身一鬆,拖他們上岸的宮人裡,結綠和烏寶的力氣最大,公主一上岸,結綠就抱著她哭了起來。

秦曜淵無力的身體靠在石橋上,視線一動不動地鎖著柔聲安慰旁人的少女,手裡的舊香囊越握越緊。

一切都和那次一樣,可是記得的,隻有他一個人。

……

繼六皇子受傷後,太醫院又一次忙得不可開交。

一番折騰後,人來人往的梧桐宮終於在夜幕降臨後靜了下來。

秦穠華落了水,回去就開始昏睡,等她醒來,一邊不由自主地咳,一邊下意識說:“結綠,水……”

一隻手笨拙地把她扶了起來。

秦穠華抬起頭,望進一雙澄淨幽深的眸子裡,那雙異色的瞳孔像是黑暗中的晶石,折射著冰冷而純粹的流光。

少年將她扶來靠著床邊,然後轉身離開,走到一旁的桌前,水聲響了一會,停止後,他帶著一杯清水回到床前。

“水……”他啞聲說。

秦穠華接過他遞來的水,小口小口地抿去半杯,再將杯盞還給他。他接了杯盞,小心翼翼放至一旁。

“阿姊看見石山下的枇杷了,好不容易剝好的,就這麼倒掉太可惜了。”她輕聲說。

“……”

“你就沒有想要問我的話嗎?”她問。

有。

有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問她是不是在利用他,是不是她對他的一切好,都是為了更好地達成目的,他想問她,那句“一起走”,是不是也是無數個謊言中的其中一個?

他有很多問題,可是不知為何都問不出口,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想問,還是不想聽。

最後出口的,隻是一句:“為什麼……要……救我?”

少女對他的問題毫不吃驚,她微笑道:“即使落水的不是你,我也會去救,你信麼?”

他信。

他比誰都信。

“你沒有彆的問題了嗎?”她說。

秦曜淵彆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雙烏黑剔透的眼睛有攝人心魄的魔力,一個不慎,就會讓人失了自己。他怕自己再一次受騙,怕自己又一次相信她,怕又一次失去,離開的勇氣。

“……沒有。”

“可是,阿姊心裡有一個問題。”

她緩緩起身,穿上繡著花枝小鳥的緞鞋,走到桌前,揭開一個蓋著的瓷碗。

瓷碗自秦穠華回到梧桐宮後就一直在桌上,他之前不曾去看裡麵有什麼東西,現在他知道了。

瓷碗中是幾十顆剝了皮的枇杷。

秦曜淵愣住了。

“為什麼……要撿起來?”

她在桌前坐下,拿起一顆圓潤的枇杷,笑著朝他看來,說:“這是你親手給阿姊剝的枇杷,我一想到這裡,就舍不得把它們留在那裡。”

他聲音越發乾澀:“你帶回來……又能怎麼樣?”

“剝了皮的枇杷,自然能拿來吃。”她回答得理所當然,絲毫停頓也沒有。

“不能吃……”他下意識說。

“為何?”

“你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

她神色平靜,不急不緩的聲音輕輕流淌在月光照耀的寢殿裡。

“公主就能暴殄天物嗎?天底下還有許多人吃不上飯,隻能以野菜雜草充饑,若是遇上大旱大澇,連野菜都找不到,難民以土充饑,易子而食的慘劇就會層出不窮。如今不過是一顆沾染了塵土的枇杷,洗洗便乾淨了,為何公主就吃不得?”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為何公主吃不得?

“那就給彆人吃……”

“不給。”她斬釘截鐵道:“這是淵兒第一次給我剝的枇杷,誰要我都不給。”

眼見她真的將枇杷送向嘴中,秦曜淵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把她攔下。--

不是公主吃不得,是她吃不得。

他看不得她吃掉在地上的東西,即使這是他一顆顆親手剝出來的枇杷,即使這是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的枇杷。

他受得了委屈,但是受不了她受委屈。

在這一刻,秦曜淵下定了決心,也許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也許隻是又一次被她的目光和言語蠱惑,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端起瓷碗,一顆接一顆地把枇杷塞進嘴裡。

是這沾染過塵的枇杷不配入她的口。

是那自私的五皇子不配做她的弟弟。

他為什麼要離開?

他絕不離開。

該消失的,分明是這枇杷和那五皇子。

一隻溫柔的手輕輕落在他的發頂,一下一下地撫摸著。

秦穠華望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輕聲說:“淵兒,判斷一個人的是非,不能光看這個人對你說了什麼,也要多看她為你做了什麼。話語會說謊,行動卻不會。”

“就好比——你從沒叫過我第二聲阿姊,可是這些枇杷,每一顆都在告訴我,你在乎阿姊,你歡喜阿姊,你離不開阿姊,就像阿姊離不開你一樣。”

她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網得他無處可逃,他不明白是自己太愚笨,還是太粗淺,以至於無法分辨真偽,在這天羅地網中迷失了自我,從此隻能被她如臂使指。

如果換一個比他更聰明,比他更有閱曆的人,能從這張網中逃出嗎?

他胡思亂想,越想越沒有答案。

最後一顆枇杷變成枇杷核吐出,他端起瓷碗狼狽逃出。

跨出房門時,少女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不要再第三次掉進水裡了。”

秦曜淵腳下一個踉蹌。

他震驚回頭,恰好迎上她唇邊綻放的笑。

月光黯淡,她膚色如雪,微笑卻灼灼生輝,如火光燃燒。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明白,他逃不了。

再也逃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秉著誤會不過夜的原則,匹薩瘋了,倒空存稿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