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2 / 2)

“你說,我們要不要提醒公主,九皇子都十五歲了……再怎麼說,也該避嫌了。還有那教導房事的宮女,咱們是不是也該提醒公主安排上了?”烏寶一臉糾結。

“你操這份心做什麼?”結綠訝異道:“主子相處融洽,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你反過來要求他們保持距離的?”

“男女七歲不同席,我也是怕公主因此招致風言風語……”

“讓他們說去唄,公主什麼時候怕過風言風語了?”

“可是……”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公主會想不到?”結綠打斷他,不容置疑道:“公主不提出來,咱們就權當不知道,做好分內的事就好了。”

烏寶被她說服,若有所思地走了。

他走到自己那片韭菜田的時候,恰好看見一個黑影從他的韭菜田裡直起腰來。

“新來的那個!你大半夜的不睡,就為了來偷我的菜?!”烏寶怒喝道。

“烏寶公公息怒。”陸雍和鎮定自若道:“我見公公的韭菜長得十分高大,有些好奇罷了,並未偷公公的菜,請安心。”

烏寶對他的解釋無動於衷,不住揮手驅趕:“去去去,要研究自己也種一片去,彆來覷視我的韭菜。”

“……我也能開辟自己的菜地?”

“隻要公主同意就可以——不過,彆種韭菜了,種點白菜吧,我吃夠韭菜餃子了。”烏寶皺眉。

陸雍和默默拱了拱手,轉身回到自己的耳房。

從位置上來看,他住的耳房恰好就在烏寶的耳房斜對麵,兩人之間,隔的正好是那片韭菜田。

而其他宮人,都在這一處的對角,宮殿的另一方向。

陸雍和最後看了一眼夜色裡生機勃勃的韭菜田,反手關上了門。

昏暗燭光下,他伸出右手,掌心之中,躺著一截人類的指骨。

……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秦穠華在梳妝鏡前試戴她新得的一對耳環。

這耳環上的燒藍蝴蝶雖栩栩如生,但並不稀奇,稀奇的是蝴蝶下麵墜的兩粒緋色珍珠,這兩粒珍珠色澤光潤鮮豔,如晨露後新摘下的玫瑰花瓣,是重操舊業的鄭鬆川前些日從海外給她捎回的罕見珍品。

經過數年經營,鄭鬆川已經收複了大部分曾經的地盤,等到海禁一開,她就能通過鄭鬆川和極天商會,輸入海外的無邊財富。

隻是,現在還不到開海禁的時機,一切還需慢慢來。

陸雍和袖手侍立一旁,安靜得像是空氣,猙獰可怕的麵上漠無表情,仿佛對世間發生的一切都無動於衷,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貪婪的目光在少女雪白耳垂上鎖了多久。

“把窗紗拉開。”秦穠華戴好耳環,說。

“喏。”

陸雍和走到窗前,拉開潔白的帷幕——被公主叫做窗紗的東西。

他去過許多地方,但隻有公主才會在窗戶前掛上帷幕。梧桐宮的新鮮東西包括但不限於窗紗一樣,他越是了解,心中畏懼也就越深,梧桐宮還是和他此前想象中深不可測的模樣一樣,隻是這深不可測的意味,卻早已變了。

玉京公主身邊既有滴水不漏的女生男相侍女,也有心狠手辣的跛腳太監和行蹤成謎的獨眼內侍,還有十二歲即可拉開一百二十斤力弓的乖戾皇子,再加上如今的自己……在這些人之中,玉京公主似乎是唯一的正常人。

但……真的是這樣嗎?

瑰麗的夕陽肆意揮灑,在對鏡自照的少女雪肌上染出一抹薄紅,她專注打量著耳旁的稀世珍寶,深邃的眼窩仿佛盛著春花秋月,她為鏡中難得一見的瑰寶讚歎,殊不知,她在旁人眼中也是難得一見的瑰寶。

陸雍和的目光遊弋在少女姣好的麵容上,不知不覺就失了神。

“公主!公主!”

結綠著急的呼聲打破了殿內的靜謐,秦穠華看著結綠慌慌張張走來,依舊沉穩。

“彆急,出什麼事了?”

“六皇子和幾位皇子私下說九皇子壞話時,被回宮的九皇子聽見了……他們又打了一架……”

“九皇子受傷了嗎?”

結綠一怔:“九皇子沒受傷……”

秦穠華笑了:“那你急什麼。一群人也打不過一個人,說出去夠丟臉的,隻要他們不聲張,我們也就當不知道。”

“是……”

結綠剛要退下,又聽公主說道:“他們說什麼話惹惱了九皇子?”

“他們說……”結綠猶豫了一下,說:“說九皇子是胡人雜種……”

“知道了,你下去吧。”秦穠華神色尋常。

又過了一會,沐浴更衣過的秦曜淵帶著一身水氣走入寢殿,身後跟著一路追趕的烏寶。

“哎喲,殿下,您等等奴婢,您這頭發不擦乾,著涼了可就是奴婢的罪過……”

秦穠華從苦著臉的烏寶手中接過擦頭的巾子,朝少年看了一眼:“過來。”

少年順從地蹲到妝凳前,秦穠華裹起他烏黑的濕發,輕輕按壓著其中的水分。

“需要凳子嗎?”她問。

少年悶聲回答:“不用。”

烏寶察言觀色,知道之後是公主的教學時間,該讓閒雜人等退場了,他看向沉默無言的陸雍和,說:“陸四,你去……”

“留他下來吧。”

公主出人意料的話語讓在場三人都一同愣住了。

少年從晃動的布巾下抬眸,微微彎曲的黑發半遮半掩著野狼似的眸子,銳利的眸光片片生寒,一動不動盯著已經垂下頭來的陸雍和。

“喏。”烏寶立即低頭應聲。

秦穠華把濕潤的巾子還給烏寶,起身走向書櫃,從一尊窯變釉梅瓶中抽出一卷圖紙。

少女解開絲帶,將寬闊的地圖平鋪於桌麵。少年走來,從她身邊望著遼闊天地。

地圖上,以朔為中心,朔之外有後夏,有梁國,有北齊,還有廣闊的東胡草原。

“今日,我們講外患。”

少女輕聲說。

“大朔建國不到百年,從未解決過外憂重重。我們雖與梁有同盟條約,但梁王銳意進取,是個雄才大略之主,我們不可放鬆警惕,需謹防著他反戈一擊。”

陸雍和垂頭靜立,仿佛和自己毫不相關。

“北邊的後夏新君剛立,據傳性格殘暴,殺人如麻。即使他無心揮兵南下,我們也必須遣將北上。”

纖細指尖輕輕劃過地圖上一部分,如皎潔初雪落下。

“金雷十三州,幽帝時期被後夏攻占,既是中原連接後夏的接合地帶,又是通往西域的交通孔道,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金雷十三州和中原是唇亡齒寒的關係,自金雷十三州陷落,我們對西域諸國的影響日漸衰落,長此以往,大朔在西域原本的附屬國也會紛紛倒向後夏。”

“因此,金雷十三州必須光複,大朔與後夏,必有一場大戰。”

少女沉靜的聲音裡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好像隻要跟著她,就能所向披靡。

“北齊皇帝垂死病中,唯一的繼承人是個癡肥的天殘,北齊自顧不暇,短時間內,我們不必擔憂來自北齊的威脅。至於東胡草原——”

秦穠華的食指劃過茫茫大草原,輕聲說:“眼下的東胡草原,叫得出名頭的遊牧部落共有四部,分彆是都密、庫莫奚、乞伏和河滿四部。大朔和東胡草原之間最重要的邊境要地就是永順關。”

“永順之後,再無要塞。永順關曆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若永順失陷,中原淪落也隻在頃刻之間。”

“而西域諸國,雖距離中原頗遠,但威脅依然不可小覷。前朝狐胡就是自西域而來,經金雷十三州,問鼎中原。西域諸國雖有不臣之心,但在光複金雷十三州之前,尚且不足為慮。”

“我們今日主要說西域和草原。”秦穠華用手指圈起地圖上的兩處地方,說:“這兩處地方生活的人,都被我們稱為‘戎夷’。”

“近千年來,中原和西域諸國、東胡四部和親不斷,我們用不公平的朝貢貿易和美麗的公主來維係國與國之間的和平,用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讓周邊諸國承認朔的宗主國地位。我們用沉重的代價,換來萬國來朝的繁榮。”

結綠忍不住低聲喃喃:“……這樣不對嗎?”

“對與不對,取決於你是何立場。”秦穠華說。

她看向沉默不語的少年,說:“草原上的遊牧部落千百年來不斷騷擾中原,屢次掀起腥風血雨,若你為君,你該如何處置草原諸部?”

“殺光,殺儘。”

少年神色冷漠,開口所言卻字字如刃,殺氣重重。

“你殺完都密、庫莫奚、乞伏和河滿四部,這片土地上要不了多少年又會冒出匈奴、突厥、契丹和女真四部,那時你又要如何自處?帶著大軍駐紮草原,殺到生命的儘頭?”

“……”

“淵兒,敵人是永遠殺不完的。”秦穠華語重心長道。

“那要怎麼辦?”少年抬頭看著她。

“東胡草原高寒,現今我們即便能夠占領,也無法讓它產生該有的價值,反而為了屯兵守備這片荒原,我們會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對大朔而言,無異於一個陷進去就爬不出來的泥潭。所以,中原對東胡草原的政策一向是羈縻為主,即使出兵鎮壓,也是以驅逐為目的,而非占領。”

“曆朝曆代,隻有大一統的遊牧民族才會對中原產生威脅,若他們始終是四部八宗,他們就永遠掀不起大風大浪。”

“因此——”

“若你為君,都密強大了,你就扶持乞伏,庫莫奚弱小了,你就打壓河滿——隻要持之以恒地分化草原諸部,讓他們始終分裂紛爭,無法將力量統一起來對外,你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讓他們成為對你搖尾乞憐,予取予求的狼犬。外交如此,內政也是同樣。”

少女一席話說完,殿內靜默無聲。

緋色夕陽下,她雪白耳邊的緋紅珍珠紅得似血,少女一聲輕笑,靜靜回蕩在安靜的寢殿裡。

“所謂帝王之術。”她說:“不過‘製衡’二字。”

……

秦穠華令烏寶和結綠送九皇子回屋,隻留下陸雍和一人。

陸雍和忐忑猜測公主用意,不敢輕易開口,垂目斂眉,將呼吸放到最輕。

在他的視線餘光中,玉京公主緩步走到羅漢床坐下。

“今日的課,你聽了有何感想?”

“公主博古通今、世事洞明,論學識和遠見,我遠不如公主。”

“我想聽的,並非是任何一個宮人都能說的恭維話,我想聽的,是隻有陸公子才能說的話。”

陸雍和不由抬起頭來,公主靜靜望著他,沉著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

“……公主教九皇子帝王心術,卻沒有教全。”

“哦?”她笑了:“此話何解?”

“帝王術,王霸道雜之,而公主隻教霸道,不教王道。即便偶有涉及,也是草草帶過。”陸雍和頓了頓,說:“公主在防著九皇子。”

“繼續說。”

“公主和九皇子的關係,就像中原漢人和關外戎夷……公主希望戎夷強大,可以阻擋來自遠方的鐵騎和烽火,又不希望戎夷過於強大,以至於反過來威脅中原的統領地位。”

陸雍和說完後,殿內許久無聲。

“陸公子不愧是今年春闈最有希望奪魁之人,若是在宮闕之中度過餘生,實在屈才。”

玉京公主輕柔的聲音在殿內響起,如春日的溪澗清泉,沁人心脾。

“若是陸公子願意,我可做主還你本來身份,雖無法入朝為官,但想做個王府幕僚,卻是輕而易舉。”

撲通一聲,是陸雍和的雙膝接觸地麵的聲音。

他雙手按地,向眼前之人叩首到底。

他曾經高傲的靈魂,在她麵前徹底折服。

“公主對在下有救命之恩,更何況,公主本身德才出眾,卓絕千古,乃世間難得的經世之才……”

地磚冰冷,陸雍和的胸口裡卻一片滾燙。

野心和仇恨熊熊燃燒。

他擲地有聲道:

“在下願一生追隨公主,為公主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秦穠華看著跪在眼前的男子,唇邊漸漸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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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溫柔道: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