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1 / 2)

第67章

中元節後,銜月宮中流傳著鬼嬰的傳說,在中宮皇後不明緣由地一病不起後,鬼嬰作祟的流言越演越烈。

天壽帝得知穆皇後病倒的時候,已是皇後省去晨昏定省的第四天,平日帝後也不相見,若不是天壽帝心血來潮想去看看皇後,恐怕還要再過一段時日才會知道皇後不好的消息。

“皇後生病,那後宮如今是誰管事?”天壽帝問。

高大全低頭彎腰,恭敬道:“回陛下,六宮事務如今是憐貴妃在代理。”

瞧見天壽帝皺眉,高大全善解聖心,又道:“這次不是憐貴妃擅作主張,皇後病倒後,玉京長公主每日侍疾,無暇調查宮中流傳的鬼嬰一事,因此才請貴妃出馬,徹查流言一事。”

“穠華為皇後侍疾?”天壽帝驚訝道。

“回陛下,皇後無子,免了晨昏定省後,長公主擔心皇後孤單,又怕旁人照顧得不周到,每日天不亮就前往青徽宮侍疾,昨兒更是直接搬進了青徽宮偏殿。聽青徽宮的宮人說,長公主衣不解帶,每日親嘗湯藥,比親女更像親女。”

“唉,穠華最是孝順……”天壽帝神色複雜。

“可不是麼,這宮裡宮外,誰不稱讚長公主一聲‘至純至孝’?”

天壽帝撐住桌邊,似要起身,高大全扶連忙抬住他的手臂,扶著他走向雕龍刻珠的玄色木窗。

天壽帝推開窗戶,看著一望無際的銜月湖和湖心泛舟的一個小人,說:“高大全,你可看得見那船上是誰?”

高大全眯眼一瞧:“奴婢瞧著,大約是四皇子。”

“是老四啊。”天壽帝輕輕道,說話如同歎氣:“朕老了,若是以前,一定連老四戴的什麼玉佩都能看清。”

高大全低頭道:“陛下離半百都還差上幾年,離萬歲萬歲萬萬歲更是久著呢,若是按常人的理來算,陛下如今還隻是個小嬰兒,談何說老?”

“萬歲萬歲萬萬歲……這種話,就不必說來哄朕開心了。”天壽帝歎了口氣:“朕也是個凡人,凡人活到五六十,那就到頭了。”

高大全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聽著天壽帝的傾訴。

“朕知道自己才智平庸,時刻在心中警醒自己勿要忘記自己有幾斤幾兩。隻有一件事,朕敢同天下人攀比——那便是朕的穠華,就是玉帝老兒來了,朕也敢說,他生不出比朕的穠華更好的女兒。”

高大全附和道:“陛下生的玉京長公主,自然天下無雙。”

“朕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便是穠華,朕這輩子最大的遺憾,還是穠華。”天壽帝沉沉歎氣,神色哀愁:“朕的穠華,若是男子……”

高大全垂眸不語。

“若隻是女子倒也無妨,老天爺為何不能對朕的穠華再偏心一點點,給她一具健康的身體呢?”天壽帝喃喃道:“穠華到朕懷裡的時候,又瘦又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彆的嬰孩剛出生都是皺皺巴巴的,朕的穠華從小就不一樣,她像一團雪,朕

是捧著怕碎了,含著怕化了,心裡忐忑不已,生怕這小雪花熬不過滿月。反觀她的弟弟,不但比她大了一圈不止,還皺巴得像個猴子。要不是怕王妃……怕周嬪傷心,朕都不想抱他。”

“奴婢還記得,您抱了五皇子一下,迫不及待地就轉交給奴婢抱著了呢。”高大全道。

“太醫院說她先天不足,很難活過三十,朕也是看著她長大的,穠華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差,朕看在眼裡,這心啊……”

天壽帝哽咽了,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來。+杰米哒.

蒙蒙的金色陽光照在平靜的湖麵上,湖水泛著粼粼波光,天壽帝的眼中也泛著水光。

“陛下……”

“朕就怕她……萬一的時候,還沒遇上一個心上人。朕的穠華哪裡都好,就是太理智,拎得太清了……沒有愛過,也沒有恨過,不曾為什麼瘋狂過一回,她這樣……以後若是……該多遺憾啊……”

天壽帝徹底說不下去了。

他彆過頭去,不去看朦朧中刺目的日光,高大全也默契地低下頭,不去看帝王顫抖的肩膀。

便是九五之尊也會有常人的憂煩,更不必說天壽帝這般處境的九五之尊,高大全伺候天壽帝多年,知道他的心結在何處。他心中的煩憂,不能對妻子說,不能對兒女說,隻能對著他這位沒有根的人才能說道一二。

偶爾,高大全甚至會在心裡同情這位九五之尊,他雖身居高位,很多時候,卻活得比他這個太監更加困頓。

宣和宮裡沒了聲音,同一時刻,青徽宮卻鬨了起來。

“是我不爭氣,叫父親擔憂了。”

穆皇後聽聞穆得和轉告的話,雙目含淚,泣聲道:

“還請哥哥代為轉告,修嫮並無大礙,隻是近來睡不安穩,才會沒有氣力。聽聞父親前段時日也小病了一場,我日夜不安,隻恨自己不孝,無法在父親身旁儘孝……”

“父親不想叫你擔心才瞞著你,不想你還是知道了……”穆得和歎一口氣:“修嫮,你是父親唯一的嫡女,當初為了爭這中宮之位,父親迫不得已才拆散了你和那姓蕭的小子,父親最大的心結便是你,時常與我說,這一輩子,唯獨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了,你還怨我們嗎?”

穆皇後便是當初有千般埋怨,也早就在兄長愧疚的目光下消散了,想起年邁衰老的父親,她更是淚流不止。

穆世章每日上朝都會出入朔明宮,可是前朝

和後宮之間的距離,卻比天南地北更遠,穆皇後入宮後,沒過過幾次快樂日子,她自恃穆世章的嫡女,處處以名門貴女的標準要求自己,又顧忌穆氏在宮裡的風評,不敢像侄女那般肆意妄為,每年隻能在大型宮宴上,才能遠遠瞧見白發蒼蒼的父親幾眼。

她羨慕囂張的侄女,羨慕自由的哥哥,她這一輩子,好像什麼也沒做,便這樣耗儘了。

每當午夜夢回,她夢起的總是出閣之前,被父親捧在掌心,如珠如寶嗬護的日子

“我不怨……”穆皇後哭道:“修嫮是穆家的女兒,自當為父親和哥哥分憂。”

穆得和滿麵感動,眼含淚花,兩兄妹抱頭痛哭,好一會都沒說話。

陪著穆得和入後宮的妻子李氏翻了個白眼,坐不住了,人還端莊地坐在扶手椅上,眼睛卻活絡地給穆得和不斷打眼色。

穆得和咳了一聲,拍拍妹妹的肩膀,從李氏那裡接過手帕,按了按發紅的眼睛。穆皇後也接過心腹嬤嬤遞來的巾子,擦了擦眼淚。

“我來看你一次不容易,便說點高興的吧。”穆得和說。

“哥哥請說。”

穆皇後本以為他會說些家裡的好消息,譬如族中誰娶了新婦,誰辦了壽宴,誰料,穆得和說:“那姓蕭的小子去年死了妻,今年春節的時候,千裡迢迢從常德過來給父親拜年。這臭小子,外放這麼多年,還和以前一樣俊朗,怪不得當年把我妹妹迷得五迷三道……”

穆皇後不知他突然提起這人是為什麼,但她沒法像哥哥一樣隨口玩笑,聽到最後一句,她已麵色煞白:“哥哥,勿說了!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怕什麼?”穆得和不悅被忽然打斷,說:“這裡的人,誰敢出去嚼我穆氏的耳根子?”

他冷眼往殿內一掃,唯二留下服侍皇後的宮人都嚇得立馬跪倒。

“彆這麼膽小,隨口說說,誰敢拿我們穆氏怎樣?”穆得和轉過頭,安慰神色不安的穆皇後:“你可是當朝皇後,你父親,那是當朝首輔!”

他歎了口氣,說:“當初父親送你入宮,就是看在你識大體,可是現在看來,你還是不適合這個位子,你啊,太識大體!”

穆皇後一愣:“哥哥是什麼意思?”

穆得和往殿門掃了一眼:“……我聽說,玉京長公主住進來了?”

“我沒有自己的孩子,無人侍疾,這孩子怕彆人笑話我,每日都守在床前,我心疼她來來回回地跑,就讓她在偏殿住下了……現在她該在後廚看著我的藥呢。”穆皇後提起秦穠華,臉上露出笑容。

“你糊塗!”穆得和急道:“你讓她給你看著藥,不怕被下藥?”

“哥哥!”穆皇後不悅道:“不說後廚裡還有其他人,就說之後,每次藥端過來,長公主都會當著我的麵親嘗湯藥,若藥裡有毒,豈不是第一個毒死的就是她?這幾日我病倒在床,全是長公主忙裡忙外,衣不解帶地照顧,彆說我沒有親女,便是有,也不定如此!”

穆得和還想駁斥,旁

邊的李氏用力按住他的手臂,他這才想起自己入宮的目的。

“……算了,隨你吧,反正你在宮裡也呆不久了。”穆得和醞釀著感情說道:“修嫮,你覺得,和哥哥回家怎麼樣?”

“……什麼?”

穆皇後睜大眼,懷疑是自己產生了幻覺,否則,怎麼會聽見這麼不像話的事情呢?

“你在中宮,多年無子,想必過得也不快樂,與其這樣蹉跎青春,不如扔了這鳳印,去尋另一種你想要的生

活。”

“……你說什麼?”穆皇後怔怔道。

穆得和乾脆開門見山,直截了當道:“家裡商量著,你既無子,占著這中宮之位也沒用處,如今更是因這宮務忙出了病,不如自請讓出鳳印,去遠離玉京的廟裡休養清修,那姓蕭的小子正好死了妻子,我在當地給他找個有肥水的官做,你們兩個屆時神仙眷侶,無拘無束,豈不快活?”

穆皇後呆愣著,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能說什麼,一顆剛剛還火熱的心,此刻結了冰,撕扯著她胸口裡的筋肉一起往下墜。

“修嫮,你說呢?”穆得和沒發現她的異狀,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穆皇後張了張口:“我……”

門外響起敲門聲,玉京長公主的聲音出現在門外:“母後,穠華端藥來了。”

穆皇後匆匆擦了眼淚,說:“……進來吧。”

秦穠華端著盛藥的木盤入內,穆得和夫妻從扶手椅上起身,敷衍地向她行了一禮後,出言告辭。

“娘娘,微臣先前所說肺腑之言,還望娘娘考慮一番。”

穆得和離去前,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穆氏夫妻離去後,秦穠華先嘗了嘗藥溫,再親自服侍著穆皇後喝藥。穆皇後心裡想著事,喝藥被嗆,捂著嘴咳了起來。

“母後慢些。先用這擦擦嘴……”

秦穠華掏出隨身攜帶的繡帕遞上,穆皇後接過後,推開她,彆著身子咳了好一會才平複下來。

“母後好些了麼?可要叫禦醫看看?”秦穠華輕輕拍著她的背。

“不必了,喝得急了些,不礙事……這帕子,我叫人洗過再還……”

穆皇後說完,正要把帕子遞給心腹嬤嬤,繡帕上刺目的血跡讓她止住了話語。

那隻抓著繡帕的手肉眼可見地抖了起來。

秦穠華立即起身:“我去叫禦醫。”

“等等!”穆皇後一把拉住她,神色緊繃:“不礙事……不礙事……許是上火了,不要對旁人說。”

穆皇後的手抓得她生疼,秦穠華隻好安慰道:“母後若是不放心彆人,便讓為穠華診治的周院使或上官禦醫來看,母後覺得呢?”

“不礙事……不礙事。”穆皇後搖搖頭,臉上浮出一絲倉惶:“穠華,你說,這宮中流傳的鬼嬰一事,會是真的嗎?”

“母後——”秦穠華柔聲道:“宮中有真龍天子,還有道門高人,便是有妖魔鬼怪,也萬萬不敢到這裡放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