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1 / 2)

春去秋來, 一眨眼, 便是兩年。

馬蹄踢踢踏踏, 一隊馬車從小路儘頭轉了出來。近百名高大健壯的將士護送車隊, 金戈鐵馬, 威風凜凜。被眾星捧月的那輛馬車外觀低調簡樸, 車身無一處紋飾, 若是開進車水馬龍,就像一滴水彙進大海, 激不起一絲波瀾。

空中落下一隻灰黑色的鳥兒,輕輕抓住一根纖細的樹枝, 壓得枝椏輕顫。

鳥兒歪頭注視著勻速前行的車隊。

翠綠的葉片在枝頭顫抖,掩映著被捧的月亮。

雕鳥刻花的鏤空木窗後, 倚著一個絳紫色的身影,她以帕掩嘴,壓抑輕咳, 那壓著纏枝花紋的五指,實在纖美柔弱, 哪怕沾了鮮血,恐怕也會叫人覺得楚楚可憐。

窗外無法窺見女子全貌,然僅憑這堪稱絕色的一隻手, 再平靜無波的海麵也能蕩出無窮漣漪。

正值六月酷暑, 馬車裡卻燃著火盆,橘紅色的火舌舔舐悶熱空氣,車內隻她一人。

除了她, 旁人也受不住這般烘烤。

秦穠華看了眼帕子上染的血星,將棉布繡帕扔入火盆。

從去年開始,她就不再用絲質手帕,即便她燒得起,也難免心疼。

馬車門開了一小條縫,種玉塞了半個腦袋進來:“夫人,我聽見你咳了。可要喝水,吃些水果?”

“略微小咳罷了。”秦穠華笑了笑,輕聲道:“還有多久才到涿州?”

種玉回頭對外邊駕車的車夫說了什麼,又轉過頭道:“快了!日落前就我們就能進涿州城門!”

秦穠華沒有接話,種玉仍然興致不減,自顧自道:“我聽說將軍在涿州都準備好了,刺史府改得和我們在瓜州時一模一樣,夫人一點兒也不用擔心不便。將軍真有心,得知夫人今日抵達後,特意令涿州商鋪夜市今夜通宵達旦營業。”

她捂嘴笑道:“現在大家都知道,將軍要和夫人要在今晚約會呢。”

秦穠華也跟著笑了笑。

兩年半的時間裡,秦曜淵先後光複了瓜、寰、沁等八州,秦穠華也遵守諾言,在他打下第八城檀州後,從大後方瓜州轉移至地處中央的涿州。

車隊進城的時候,她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氛。

長街兩旁的圍觀人群鴉雀無聲,一雙雙忐忑害怕的眼睛看著這金戈鐵馬的車隊,忽然,一個孩童掙脫婦人的束縛,衝出人群,正對車隊扔出一物。

“有刺客!保護夫人!”

刷刷刷地一陣刀劍出鞘聲,夾雜著一聲淡淡的“住手”,那幾乎橫上孩童脖頸的刀刃又收了回來。

雞蛋砸在馬車身上,發出一陣惡臭。

孩童母親這才回過神來,麵無人色地衝了出去,一把抱住孩子,將其護在懷中。

“夫人慈悲……夫人慈悲……我兒還小,不懂事,饒了我兒吧……”

她不斷朝馬車方向砰砰磕頭,間歇想要按下自己兒子的頭,可是孩童梗著脖子站在原地,不肯跪,不肯拜,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死死盯著走下馬車的絳紫色人影,麵紅耳赤地怒吼:

“你也是夏人,為什麼要幫著他們?!叛徒!叛徒!叛徒!”

他不過七八歲年紀,那雙本該無邪的眼睛卻已知曉仇恨。

秦穠華抬手示意不需護衛,走到孩童麵前,先扶起了已經將青石地麵磕出斑斑鮮血的婦人。

“童言無忌,你放心吧,我不怪他。”她輕聲道。

不等婦人開口,男童先氣得五官扭曲:“不要你這個賣國賊假好心!要殺要剮衝我來!”

秦穠華終於看向他,不急不怒,緩緩道:

“誰告訴你,我是夏人?”

周圍人群響起窸窸窣窣的私語聲。

男童激動道:“你叫毘汐奴!膚色和我們一樣!你還說自己不是夏人?!”

男童膚色白皙,有胡人特征,五官輪廓卻是標準的漢人模樣,長街兩旁多的是像他一般的混血,金雷十三州失陷四十餘年,百姓已更迭數代,祖輩仍知自己是朔人,父輩也知夏人是侵略者,而這些孫輩呢?

在他們看來,真武軍才是侵略者,大夏才是他們的歸屬。

“你是夏人嗎?”秦穠華反問。

“我當然是!”

“他是嗎?”秦穠華看向一旁婦人。後者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看她,顫聲道:“他的祖父是夏人……”

“聽見了嗎?你的祖父才是夏人。”秦穠華道:“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是!”男童淚如泉湧,憤怒大喊:“我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我也知道——男子漢大丈夫,絕不貪生怕死!你身為夏人,卻賣國求榮,幫著朔人來打我們!我不服你!我恨你!你殺了我吧,我是不會向你求饒的!”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男童聲嘶力竭,秦穠華依舊緩緩道:“你不是。”

他哭著在婦人懷中掙紮,想要衝過來打她,婦人也痛哭流涕,拚命抱著他。

兩旁百姓紛紛露出惻隱和悲戚的神色,涿州和瓜州不同,已經深處金雷,緊鄰大夏,越是緊鄰大夏,胡化越是嚴重,涿州如此,檀州如此,還未收複的瀛洲等地皆是如此。

秦穠華道:“你不是。”

她抬頭看著周遭麵露悲戚的眾人,一字一頓道:

“你們都不是。”

“隻有庇佑過你們的國家,你們才是它的人民。”

“大夏庇佑過你們嗎?夏皇庇佑過你們嗎?你們的父母官,庇佑過你們嗎?!”

無人應聲,女子的大袖在風中簌簌作響。

她的身影單薄如紙,聲音卻沉穩有力,直入人心。

“天地初開,光陰千載,世間先有了人,再有的家,無數個小家聚在一起,才誕生出你我的大家!”

“若你們在這個大家裡麵黃肌瘦,人無安日,冤屈無處訴說,希望無處安放——若這大家裡處處都有凍死、餓死、人相食之人,而家主糧倉裡卻有吃不完的米糧肉脯正在悄悄腐爛,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正在褪色變質——若這個大家讓你們連人都做不成,叫你們當犬做彘——你真的是這個大家中的一員嗎?!這個大家,真的當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她驟然回眸,殺得男童措手不及。

“你連人都做不了,還想做什麼夏人?!”

她的聲音分明不大,卻震得每個人心尖都在顫抖。

人群四處,漸漸傳來嗚咽之聲。

男童哭喊道:“至少大夏不會殺我爹爹!要不是你們,爹爹根本不會和我們分開!你們殺了我爹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婦人驚懼交加,立即捂向男童嘴巴,然而秦穠華已經聽完了他的怒吼,開口道:

“你爹爹是守城的將士?”

“我爹爹隻是一個手藝人!隻是一個賣糖葫蘆的手藝人!”男童掙脫他母親的手,哭喊道:“我恨你們!我爹爹馬上就要死了,都是你們害的!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護送秦穠華前往涿州刺史府的將領見勢不對,立即指揮左右:“還愣著做什麼?!快把這兩個刁民一起押下去!”

“都住手!”秦穠華一道冷喝,讓士兵們不由停下動作。

她看向男童,問:“你說你爹爹是個手藝人,那麼真武軍為何殺他?”

“彆說了……彆說了……”男童的母親泣不成聲,不斷去捂男童的口。

“放開!”秦穠華厲聲道:“讓他說!”

男童掙脫婦人桎梏,哭道:“你們攻打檀州,我爹爹被困在了城裡,他什麼都沒做,可是卻要和全城的人一起死!為什麼?!我爹爹是個好人,他做的糖葫蘆涿州人都知道,我爹爹什麼錯都沒有,他隻是碰巧在檀州城裡,為什麼就要被你們殺死不可?!”

兩旁人群中,哭聲越來越多。

“我的三姑娘也嫁去了檀州……”

“我夫君也在檀州……”

“我家父也……”

六月炎夏,秦穠華身上沒有一絲熱氣。

她轉身看著不敢直視她雙目的護送將領,緩緩道:“檀州屠城了?”

“……”

“誰決定的?”

“……”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

她明白了。

她竭力穩住顫抖,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聲音:“……是屠過了,還是馬上要屠?”

將領也在顫抖,話都說得哆嗦——他沒有完成將軍交於的任務,之後定然沒有好果子吃。

“太陽落下……就屠。”

遠處,霞光漫天,蒼茫的暮色已悄悄降臨,離末日之時,最多隻有一個時辰。

秦穠華毫不猶豫走向馬車。

“夫人請留步……”將領欲擋在身前,秦穠華怒目相視,一聲厲喝:“讓開!”

“夫人……”

“滾!”

那一眼,如同九天之上劈出的一道雷霆,將他定在原地口舌粘黏,動彈不得。

秦穠華大步走上馬車,麵色雪白。

“去檀州。”

簡樸無飾的馬車脫離了車隊,馬不停蹄地奔出街道,奔出城門,一刻不停地朝檀州而去。

檀州距離涿州不遠,然再是快馬加鞭,馬車也無法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到檀州。

眼見天邊夕陽已經落下一半,秦穠華在馬車裡開口:“停下。”

外邊“籲”了一聲,馬車漸漸停穩。

秦穠華推門走出,對驚詫的種玉和車夫道:“解一匹馬給我。”

……

檀州城門,三十萬平民被五花大綁扔在門外,男女老少皆有,哭聲哀求聲不絕於耳。

一名雙手雙腳被縛,蠕動著想要逃跑的漢人被路過的將領一腳踢回人群,將領衝他臉上啐了一口,惡聲道:

“夏人養的好狗!”

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不少意圖逃跑的人都被拳打腳踢趕回俘虜群。

檀州這一戰,耗時七個月,乃曆來最久。

真武軍攻城時,城內百姓無論胡漢,皆合力對敵,陰謀陽謀,細作刺客,無所不用其極。真武軍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也折損了不下七萬兵力,可謂慘勝。

如今能夠血債血償,真武軍上下一片歡欣鼓舞。

“就是你這臭老兒剛剛還咬了我一口,給夏人當兩腳羊當慣了是吧?連自己究竟是什麼人都不知道了?”

“我是被逼的……”

老人剛張口辯解,迎頭就是一泡騷臭的黃水。

“沒骨氣的東西!等著去死吧!”

“放、放過我的孫子……”

“做夢!”

士兵把命根收回褲裡,抬腳在老人背上碾了幾下,轉身走了。

一個穿著精良鎧甲的瘦高將領匆匆走過,正是柴震,他撩開主帳的簾門,對背對著他正在挑選什麼的少年開口道:“將軍,太陽已落了。”

少年頭也沒回,看著床上一排各色衣物。

“你過來。”

柴震心中一凜,低頭快步走去。

“你說說,哪件好?”

少年年紀比他小得多,但身量早已超過他,站在身邊,不怒自威。柴震跟他出生入死多次,分毫不敢因年齡小看於他。

眼下這問題問到他身上,還不是因為將軍身邊無一侍女,他也隻能臨時充當侍女角色,躬身低頭,恭敬道:“屬下覺得……這件李紫色的袍子好。夫人常穿紫色,將軍一會要去見夫人,或許能撞上一個‘夫妻色’。”

少年盯著那件李紫色的長袍半晌,終於“嗯”了一聲。

柴震鬆了口氣,再次小心翼翼道:“將軍……日落了。”

“知道了。”他漫不經心道。

柴震轉身欲走,他忽然道:“涿州來消息了嗎?”

“兩個時辰前來過,夫人現下應該在刺史府安頓下來了。”柴震連忙站定,既然都開口了,乾脆把旁的也一起稟報了:“涿州商販都已得到通知,今夜會通宵營業,東西兩市掛滿花燈,百姓也都叮囑過了,若是有亂說話的,倍增賦稅勞役。”

少年應了一聲,轉身往帳外走去,柴震緊隨其後。

末日的紅光落在少年烏黑甲胄,靈動閃爍,宛如黑夜中升起的火焰,除了他的身影,眾人的目光再無可落之處。

“將軍饒命啊……”

“將軍饒命……”

三十萬待宰的羔羊被集中於一處,三十萬絕望的哭聲熔在一起,生與死的界限在此刻如此清晰,善與惡的邊界在此刻如此混沌。

錦衣華服的地主滿身汙泥,生來第一次全身心地跪拜他的佛祖:

“佛祖在上,求你把我救出地獄……”

旁邊一隻黑色長靴伸了過來,一腳踹倒這個平日作威作福,沒少魚肉百姓的胖子。

“這是人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