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1 / 2)

“既沒來過, 談何歸去。”

秦穠華向烏孫王行禮,轉身離開。

落在後背上的目光揮之不去, 她始終沒有回頭。

此夜之後, 烏孫王連續罷朝四日,乃登基之後前所未有之舉。

禦醫整日整日地進出王寢,所有知情人都守口如瓶, 王城中彌漫的除了烏孫王病重的流言, 還有朔軍兵臨城下的恐懼。

三十萬急行軍在大朔章和帝的帶領下,將烏孫王城包圍得滴水不漏,城中物價飛漲,百姓惶惶度日, 秦曜淵自由來去王城和王宮,已經無人在意。

耳房內,無憂無慮的獅子貓跳上少年雙腿又被無情掃下, 委屈地叫了一聲。

兩人坐在坐榻上, 神色不一。

“現在突圍還來得及。”秦曜淵道:“朔軍左翼兵力空虛,我帶五千精兵, 能夠帶你安全離開。”

“再等等……”

“還要等什麼?”

“我還沒有看到他們的底牌。”

少年擰起眉頭:“……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秦穠華輕聲道:“她沒有時間了……我如果此時離開,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相。”

他沉默半晌,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我是阿姊的槍, 阿姊的盾……哪怕刀山火海, 你也去得。”

秦穠華定定地看著那雙沉穩而深情的眼睛,同樣握緊了他的手。

十根手指相互交叉,掌紋脈絡交疊, 秦穠華胸中翻湧的感情一如他熾熱的手心。

“多謝你。”

秦穠華微微坐起,身體前傾,將一個溫柔依戀的吻印在少年嘴唇。

“陪我走到這裡。”

少年反客為主,將輕吻推進至喉嚨口。

她因缺氧眩暈,也因少年毫無保留的愛意眩暈。

“你和我的最後,還長著。”他鬆開她的人,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像要把這些話刻在她的心上:“五十年後,一百年後,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說過了——如影隨形,永結同心。”

“所以,不用謝我。”他把額頭貼上她的額頭,緊握著她的手:“你存在,我才會存在。”

耳房緊閉的房門被人敲響,一名宮女在外邊說道:

“盈陽,王後有請。”

……

盈陽,陽光盈滿。

秦穠華走在盈滿陽光的寶石禦道上,沐浴烈日光輝,皮肉下的血流卻如同地下河流,冰冷,刺骨。

王後斜躺在一張鑲滿寶石水晶的羅漢床上,單手撐腮,出神地望著一束射進王寢的斜陽。

那束斜陽剛好從她頭頂經過,灑下些許光點,杯水車薪般的餘光照不亮那張毫無血色的麵孔。

她怔怔地看著,直到秦穠華的腳步聲在大殿中響起。

她看都沒有看她,說:“你還是戴著麵具。”

秦穠華沉默地看著她,此時此刻,偽裝和行禮都沒有意義。

殿內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她是殿中唯一一人,明明病重,卻不見絲毫狼狽,妝容精致,發髻優雅,一身火紅的長裙廣袖,袒領中雪乳半露。

歲月在她眼角留下細紋,反而使她更具風韻嫵媚。

“你和小時候一樣,總有自己的主意,下了決定之後,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她自言自語道:“……像我。”

秦穠華開口:“我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你是我用著藥的時候生下的。”她忽然說:“大夫說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做母親的機會,於是我把你生了下來。原本,你會回烏孫,在烏孫王宮長大,但是……”

寒冰一樣的眸子慢慢轉向秦穠華。

“你太虛弱了,根本承受不住長途跋涉。你生下來的時候,隻有小貓那麼大,無法吞咽,無法睜眼,你的體溫一天比一天低,心跳一天比一天慢,所有人都說你活不下去。直到——你吮吸我沾過藥的手指。那時我就明白了,你從娘胎裡就在服藥,是這藥,讓你在我的腹中長大,是這藥,讓你有力氣破開甬道誕生,是這藥,在為你一日日續命。”

“你和我一樣,都離不開藥。”她緩緩道:“所以,我把乾蠱讓給了你,讓你來用我的藥。”

“藥……是什麼?”

秦穠華猜到了答案,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來。

“坤蠱宿主用過福祿膏之後,身體裡流出的血。”

“宿主是誰?”

“……這麼多年了,你最先關心的,還是彆人。”

她搖著頭,慢慢笑了起來。

一個人的笑聲,寂寥地回蕩在空曠安靜的宮殿裡,越笑越大。

“……這很好笑嗎?”秦穠華啞聲道。

“好笑!怎麼不好笑?!”她睜著沾有淚珠的眼睛,目光尖銳地朝她看來:“攔路搶劫的強盜、打殺奴婢的富戶、殺妻的讀書人、通敵賣國的叛徒——這些人的血——是這些肮臟的血,養出了色正寒芒、胸懷天下的鎮國長公主!”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在發現伏羅身上傷痕後找我對峙,才會在得知真相後和我起了隔閡。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願助我,我應該殺了你又舍不得殺你,隻能用藥抹去你之前的記憶,再偽裝成失足落水的樣子瞞天過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扶著床邊慢慢坐了起來。

“我把你留在朔明宮,一開始是迫不得已,後來,是順勢而為。你做得比我想象更好,毘汐奴,恢複你原本的身份吧!你有狐胡皇室血脈,隻要你肯認祖歸宗,就可以得到一個富饒的王國,伏羅可以讓你在千軍萬馬中取偽帝首級,狐胡的神罰大軍可以保你長勝不敗,偽帝一死,大朔必然分裂!你用烏孫太女之名,聯手大朔親王一齊反攻大朔,有你前鎮國長公主仁慈之名,再有瀛王暴虐之名,必有無數官吏富商歸順——”

斜陽從她麵前穿過,她一身鮮紅,像是深淵裡開出的薔薇,渺小的塵埃在光帶中飛舞,她淚眼中折射出的癲狂,比烈日更加刺目。

“屆時,狐胡光複在即!”

好一會的時間裡,殿內都隻有她一人急促的呼吸。

秦穠華開口:“撫遠大將軍,是你派人殺的嗎?”

“狐胡城破那日,正是他沈衛斬我狐胡主將——他本就罪該萬死!”

一根根線串聯起破碎的線索,真相在秦穠華眼前緩緩鋪開。

“秦曜奕和沈衛感情深厚,你就一石二鳥,用除去沈衛的方法,引秦曜奕禦駕親征。秦曜奕重情重義,你們隻要派軍中的眼線稍加挑撥,就能激他分兵先行。戲台已經搭好,還差最後的主人公,醴泉雖未將我帶回,但兜兜轉轉,我還是回到了烏孫王宮。此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但如果,我不願意登上你搭的戲台呢?”秦穠華開口道。

她似笑非笑,說:“為什麼不願?”

“……”

“如果你不願,狐胡的親軍自然不會為烏孫所用,等偽帝打完烏孫,下一個就會輪到你們金雷,一個可以臨朝稱製的長公主,一個手握重兵的瀛王,他容得下你們嗎?那時,敵強你弱,既如此,何不趁此時就鏟除心頭大患,提前開戰,也提前為天下迎來安寧?毘汐奴,你沒有不願的理由,你心裡清楚,想要登上那個位置,這是最好的一條路。”

“毘汐奴啊……”她輕聲呢喃:“我已經將最深最暗的一條路走完了,留給你的隻有康莊大道,你……還有什麼理由不願?”

殿內沉默無聲,時間仿佛凝滯。

直到一身紅衣的她重新躺下,一句低若蚊吟的“你下去吧”,時間才重新流動起來。

秦穠華踏出寢室門檻,甫一轉頭,便見到了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的烏孫王。

簷下陰影悠長,飛簷直指藍天。

兩人無聲對視了片刻,烏孫王說:

“她的時間不多了。”

秦穠華渾身冰冷,說出的話也像結著寒冰:“你身為一國之君,卻陪她用一個國家來賭?”

“她的時間不多了。”烏孫王再次說。

“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他說:“等不到朔軍攻城,阿蘭玉就要死了。宗室之中,沒有治國之才,烏孫近年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皆是她的功勞,我隻你一個孩子,如果你不願回來,等她死後,我會開城門投降,這樣,就能將百姓傷亡降至最小。”

“……所以,你不必將烏孫百姓的性命擔在自己肩上。”他看著她的眼睛:“毘汐奴,我希望你回來,但不會逼你回來。這是一個失職的父親,微不足道的一點補償。”

“她和我在一起,隻因為我身體裡有狐胡血統。”他說:“但她決定生下你,是因為愛你。大夫說,生下這個孩子,會耗儘她剩下的精血。她原本可以在烏孫宗室裡抱一個血統純正的男嬰回來養大,但她還是毅然將你生下。”

“毘汐奴,她愛你……乾蠱,就是她愛你的證據。”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醴泉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你。”

她把乾蠱留給了她,選擇了直接服用烈藥。

烏孫王說:“最後幾日,我希望你能留下來陪她。你若想離開,我也絕不阻攔,拿著這個,你可以進入宮中任何地方,也可以隨時打開城門。”

他走上前來,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枚金色名牌。

崢嶸的金色遊龍在火紋中穿行。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語,擦過她的肩頭,走入寂靜如墳墓的寢殿。

……

阿蘭玉死前,她必須做下決定。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若是走阿蘭玉給她選的路,狐胡人和朔人之間必定又會掀起激烈的血雨腥風,但她可以自亂世中涅槃,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若是拒絕阿蘭玉,烏孫滅亡,烏孫富饒的資源就會被秦曜奕收入囊中。他不但可以充實國庫,還能借此戰樹立威信,收攏人心。

一旦他根基穩固,就會將目光轉向金雷。

隻要他一日為帝,她和秦曜淵就會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之間早晚會有一戰。

既如此,在此時利用狐胡的活死人軍隊切割敵軍軍陣,再用秦曜淵於萬人之中取敵首級,便是能夠速戰速決的唯一時機。

錯過這個時機,天下將會陷入長久的戰亂,泥潭般的內亂會將大朔割得四分五裂,鮮血會吸引大朔周邊環伺的強敵,梁、夏、東胡草原,曾經向大朔彎下膝蓋的許多朝貢國,都會聞風而來。

沒有任何人逼她。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阿蘭玉憐憫而嘲諷的目光還曆曆在目,她終於懂了。

她根本不用逼她。

她有什麼理由拒絕阿蘭玉?

因為朔明宮裡的一切?

和天下悲歡相比,幾個人的悲歡算得了什麼,她自己的悲歡,又算得了什麼?

阿蘭玉太了解她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她,她的情感不願投降,理智卻會驅使她走上那條效率最高的康莊大道。

這是她的母親。

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棋逢敵手。

……

朔軍包圍烏孫王城第十五日,城中米糧已近天價,幸而國庫中存有大量米糧,以圍城前的售價銷售一空後,城內民心稍微安定。

國庫中米糧有限,此舉始終不是長久之道。

無論朔軍在城外如何叫喚,烏孫守軍就是閉門不出,日子每過一天,城內存糧就少上許多,六十萬大朔後援的腳步也就更近一些。

看不見的鍘刀懸在城內百姓頭頂,讓城內愁雲籠罩。

當天深夜,秦穠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麵色惶恐的宮女話都說不清楚,好不容易才傳達了召她前往王寢的消息。

關上門後,秦曜淵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她,她走了過去,握住他的手。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她說。

“為什麼?”

“她還欠你一個真相。”

“……”

夜色濃重,天地進入最為黑暗的時刻,連蟲鳴聲都消失無蹤。

宮道寬闊漫長,少年手中的素麵燈籠隻能照亮腳下,更遠處的地方,漆黑無儘,像是等著吞噬他們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