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155章 番外《伴月(一)》(1 / 1)

十裡紅霞, 萬裡紅妝。。。盛大的送親隊伍在氣勢恢宏的禮樂聲中走入肅穆的元皇城,圍觀的大元百姓癡癡望著禮樂依仗之中簇擁的那輛黃色鳳輿,想要一窺名揚天下的大朔長公主真容。大漠寒風蕭瑟, 雪白綾羅如浪翻湧,金銅小鈴如泉詠唱,金線繡著雲鳳的簾後, 一抹正紅倩影若隱若現。車隊緩緩行進,鈴聲飛入蕭瑟細雨,隨風直上, 飄入坡道儘頭巍峨的朱紅宮門。按照大婚之禮, 帝王應在宮中等待, 由百官至宮門奉迎即將入主中宮的一國之後, 然而拖紫垂青的百官當中,還屹立著一個正紅的身影, 高大如山,風雨不動。“公主……”車輿外隨行的烏寶從微啟的唇縫裡擠出低若蚊蠅的聲音:“元皇來親自迎娶了……”禮樂聲浩浩蕩蕩, 波濤不絕。雲鳳展翅高飛的簾後, 傳來風淡雲輕的回答。“嗯。”車輿到了皇宮東門, 一身大紅嫁衣的秦穠華在陪嫁宮女攙扶下走下車。透過金珠搖曳的龍鳳蓋頭,一雙赤舄走到她的麵前停下。時間仿佛凝滯, 天地無聲。片刻後, 宮女鬆開她的手臂,退後一步,她的手在落下之前,被一隻陌生而有力的手扶住。同冠冕配套所穿的赤舄轉了一個方向, 和她鞋頭一致, 然後, 沉穩邁出腳步。禮樂聲再次響起,伴隨著莊重的吟唱。“宣哲維公,就位肅莊。冊寶具舉,丕顯其光。”秦穠華在身旁人的扶持下,走上平整的漢白玉禦道,一步一步,向著宮闕最高處進發。寒風吹過雕龍刻鳳的月台,絳紗袍和裙袂交疊擁抱,纏綿不休。蓋頭下的金珠搖來晃去,秦穠華低垂眼眸,踏過高聳門楣,那隻骨節分明,瘦削有力的手穩穩握著她的左臂,秋風吹散褘衣下的溫度,卻吹不散隔著衣料傳來,那隻大手上的溫暖。“出於宸闈,鼓鐘喤喤。母儀天下,萬壽無疆。”身旁人將她引到榻前而立,一宮人門前跪奏:“進饌。”宮人魚貫而入,上食進酒,兩人各用三飯,兩酒,至第三飲,宮人進上紅線相連的玉酒杯,兩人各執一杯,交杯而飲。秦穠華輕闔雙眼,仰頭飲下杯中喜酒。烈酒入喉,苦入心肺。“禮畢——”宮人撤走吃食喜酒,偌大的內室忽然安靜下來。覆在她麵上的龍鳳蓋頭緩緩被人提起,緋紅餘暉從天而降,她低垂的長睫不自覺地顫了顫。“……看著我。”低沉的聲音響起。秦穠華慢慢抬頭,將傳說中暴戾恣睢的暴君裝入沉靜眼眸。他比她想象中年輕。絳紗袍也暖不了的那張冷峻麵容上,烏黑透紫的眼眸裡鎖著她的影子,瞳仁如晶石剔透,不見一絲雜質。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磅礴,身體卻又一動不動。“皇後背井離鄉,遠道而來,今後大元就是你的家。”他緩緩說,好像每個字都在心裡斟酌許久。“我在元皇宮中,按皇後出閣前起居的梧桐宮、虹映宮規格,各仿建了一座宮殿。皇後若在中宮住不慣,可在後宮內自由擇殿。”“妾身謝過陛下……”秦穠華起身,剛要跪地謝恩,那隻扶著她走上禦道的大手,再次握著她的手臂,將她彎曲的雙腿拉了起來。“在我麵前,不必多禮。”“謝陛下隆恩。”他頓了頓,目光仍筆直地望著她,語氣卻有一絲遲疑。“……今後,我叫你穠華可好?”秦穠華雖然一直在看他,但這時才真正認真看了他一眼。“這是妾身的榮幸。”“你在我麵前,自稱我也無妨。”“多謝陛下。”“若有人在你身後說三道四,你告知於我,我會為你做主。”“穠華銘記於心。”相敬如賓,說的也許就是這場應答。內室陷入緘默,年輕的帝王看了她一會,向她的肩膀試探伸出了手。儘管出嫁前秦穠華已反複提醒自己不可避免的洞房之夜,但在那一刻,她還是不自覺地緊繃了身體。元皇的手像被看不見的烈焰燙了一樣,飛快縮了回去。他垂下眼眸,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元皇起身說:“你先歇息吧。”他步出內室,揮退震驚的內侍,在外間的羅漢床上坐了下來,珠簾搖晃,元皇的身影在百寶簾後影影綽綽,秦穠華聽見他對躬身靠近的貼身總管低聲說:“……拿折子來。”半晌後,神色忐忑的陪嫁宮女從殿內趨步走入。她小心謹慎,跪於腳踏,壓低聲音道:“陛下喚我進來伺候公主……皇後洗漱。”看她神情,應是想問為何大婚之夜陛下卻在外間批折子,但礙於陛下就在外邊,她才竭力按下了疑問。“……這樣也好。”秦穠華說。對自己,也對陪嫁宮女。陪嫁宮女青陸神情複雜,欲言又止。青陸攙扶著秦穠華往妝鏡前走去,她卻在中途改變方向,走到一條長幾前停下腳步。厚重沉穩的紫檀木長幾上放著一個朱漆金塗銀裝的盒子,盒蓋上下各嵌一鳳,首尾相銜,莊重華美。她打開盒蓋,一枚純金打造的“皇後之寶”靜靜躺在其中。皇後之寶,皇帝之寶。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她曾因這天下滿懷壯誌,但又如何能夠想到,若乾年後,她能為這天下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遠嫁他國,安分守己,“做一個女人應做的事”。她關上盒子,說:“放去我看不到的地方。”青陸低聲應喏。她忍下咳嗽的衝動,坐到妝鏡前,看著青陸取下璀璨而沉重的頭麵。鏡中人,消瘦蒼白,就連胭脂也被臉上雪色浸透,像一朵覆著厚厚積雪的黯淡紅梅。曾幾何時,這張臉上也有如沐春風的微笑,如今卻已隻剩心如死灰的漠然。大婚當夜,秦穠華原以為是個無眠夜,然而,她卻睡得比舊都淪陷後的每一夜都要好。夢裡,沒有處心積慮扳倒她的親弟弟,沒有痛斥她惑亂朝綱,牝雞司晨的檄文,沒有將舊都淪陷,國破家亡通通遷怒於她倒行逆施的百姓。她為天下人嘔心泣血,天下人不會懂,她為天下人奮不顧身,天下人也不會懂,她不忍傷天下人,天下人卻忍將她踐踏成泥。讓她失敗的敵人不是口腹蜜劍的太子,不是心懷鬼胎的陸雍和,是天下人,是她燃燒自己也想拯救的天下人。她所做一切,終究是螳臂當車。一滴淚珠從鴉羽般濃密的睫毛下滾出,在它滴落玉枕前,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將它接住。伏羅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撫平了她眉心的糾結。“毘汐奴……”……秦穠華醒來時,殿內已經沒有元皇的身影。她在青陸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聽著她在身後輕言細語:“公主……皇後好幾年也沒睡過懶覺了,來了大元後,青陸原本擔心娘娘夜不能寐,沒想到娘娘今日竟然睡到日上三竿,看來娘娘來這大元,也是有一點可取之處的。”秦穠華說:“陛下走時,你該叫醒我的。”“是陛下讓我們彆來打擾娘娘休息的。”“……陛下昨夜睡在哪兒?”“不知道。”青陸搖了搖頭:“娘娘睡下後,陛下就讓所有宮人出去了,今早也是,陛下沒讓人服侍,自己穿好衣裳就離開了。”秦穠華沉默不語,青陸繼續道:“娘娘今後可以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昨日我已問過了,這宮中並無嬪妃,娘娘不必待人晨昏定省,也不必去給人晨昏定省——這後宮中,除了宮女,就娘娘一個女人呢。我看這元皇啊,沒有外邊傳的那麼可怕,至少對娘娘來說,沒什麼可怕的。”秦穠華看著鏡中的她侃侃而談,啞然失笑。“娘娘,你笑什麼?”“我笑你嘰嘰喳喳,讓我想起一個故人。她啊,也像你一樣,說話直來直去。”秦穠華道:“如今我們來了大元,就不可像從前一樣行事肆意了。元皇在外的傳聞,不會是空穴來風,你要謹慎為好。”青陸麵露愧疚:“還是娘娘想得周到,奴婢受教了……”“元皇的求婚國書一年一封,本是為了挑釁大朔之舉,如今大朔點頭,他順水推舟娶了我,還願意讓我坐上後位,心中定然還有什麼企圖。”秦穠華放輕聲音,如若喃喃自語:“你我,都需謹慎為上。”青陸鄭重點頭:“奴婢一定小心謹慎,不給娘娘拖後腿。”秦穠華起身:“出去走走吧。”青陸連忙扶住她:“娘娘要去哪兒?”“梧桐宮已毀於大火,看看假的也好。”秦穠華步出宸宮,拒絕了鳳轎,卻不能拒絕一定要跟隨其後的諸多宮人。“還請娘娘憐恤奴婢,陛下派我們來照顧娘娘,若娘娘在宮中傷了個小指頭,我們都難逃一死啊。”幾十個宮人跪在地上一齊向她磕頭,好像她不讓他們跟著,就是在讓他們送死。秦穠華歎了口氣。“……罷了,你們要跟便跟吧。”一個異國之人,在大元的心臟裡走來走去的確讓人放心不下,派人監視,在她意料之中,隻是她沒想到,會這麼簡單粗暴,毫不遮掩。是他不屑,還是她不配?元皇,果然非常之人。烈日當空,昨日才下的雨早已消失無蹤,空氣中飄蕩著乾燥的灰塵,熟悉而陌生的梧桐宮出現在眼前時,就像一股綠洲清泉,湧入秦穠華乾癢的喉嚨,壓下了她蠢蠢欲動的咳嗽之意。梧桐宮,棲鳳之地,她曾經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卻和父皇、母妃、結綠、醴泉,許許多多的人,一齊湮滅在叛亂的大火中。她讓宮人等在殿外,獨自步入隻有午夜夢回才會出現的梧桐宮,曾那麼遠,遠到以為一生都不可能再度觸及,今日卻重新出現在她的眼前。眼前景象,漸漸與記憶中的梧桐宮重疊,若不用苛刻的目光細細考究,幾乎可說如出一轍。元皇是如何知道梧桐宮模樣,又為何要在距離真梧桐宮的千裡之外,為她建造一座夢中宮殿?宸宮,為她而建,梧桐宮、虹映宮,皆為她而建。“皇後若在中宮住不慣,可在後宮內自由擇殿。”元皇,究竟所圖為何?……帝後大婚翌日,原本應該百官休沐,首輔柳清泉卻在一大早就蒙陛下召見,匆匆前往紫宸殿。“……皇後初來乍到,有諸多不適,如今悶悶不樂,該如何是好?”元皇不辨喜怒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柳清泉跪在殿中,雙目平視紫檀木書桌下的玄色衣袍,一字一句緩緩斟酌道:“陛下不妨投其所好。”“何為‘好’?”“皇後娘娘尚在朔國時,有樂善好施的美名,陛下不如仿照朔人習俗,以大婚為由,大赦天下,萬民同慶。”“可。交給你辦。”柳清泉得到鼓勵,繼續道:“女子都愛可以賞玩的珍寶和瑰麗的首飾新衣,我大元雖不及朔土地肥沃,江河遍布,但我大元的奇珍異寶、綾羅綢緞也不遑多讓。陛下可以檢視內帑,找一些稀奇的文玩寶物送給皇後娘娘。”“皇後豈能和一般女子相提並論?”聽出元皇話中不悅,柳清泉噤若寒蟬,好在元皇沉默半晌後並未發作。拂袖聲音響起,元皇冷聲說:“下去吧。”柳清泉如釋重負,輕聲退出大殿。元皇看著攤在桌上許久,卻一字都未看進的折子,心裡想的是柳清泉先前所說的話。毘汐奴怎會和民間女子一樣,因幾套頭麵,幾件新衣就樂得合不攏嘴?他也未免太小看毘汐奴了。元皇扔下折子,對柳清泉的建議不屑一顧。愚蠢。……“公……皇後娘娘!”烏寶急急忙忙走入宸宮。秦穠華剛從梧桐宮回來,倚在羅漢床上看著一本經書,聽到烏寶呼聲,她頭也不抬。“怎麼了?”“陛下、陛下送來了好多賞賜,都在外邊候著呢……”秦穠華放下經書起身,侍立一旁的青陸連忙上前攙扶。殿外,原本寬闊的庭院如今變得擁擠,數不清的宮人整齊排列,每人都端著一張紅木托盤,托盤上盛放的東西各式各樣,既有華麗衣裝,也有精致文玩,琳琅滿目的珍品各放光彩,讓人移不開眼。元皇身邊的近侍站在眾寶前麵,見她出來,恭敬彎腰行禮。“公公這是……”秦穠華說。“皇後娘娘,這是陛下讓奴婢送來的,都是些精巧玩意,供您打發時間。”近侍一個眼神,手端托盤的侍人們接連走出,一個個地報出自己所呈寶物的名稱。“琥珀猴桃紋佩……”“金綠貓眼東珠耳飾……”“金鏤空嵌珠石扁方……”“胭紅綢繡百蝶紋襦裙……”“紫地纏枝牡丹氅衣……”“張冕百花圖卷……”“薑邪蘭亭修褉圖卷……”“傅玉之草書七絕詩軸……”“青白玉十二生肖……”禦賜之物異彩紛呈,涵蓋吃穿住行,光是宮人報名便用去兩炷香的時間。秦穠華帶來的陪嫁宮人儘管已經看慣虹映宮中的奇珍異寶,到了異國他鄉,受一國之主重賞,依然免不了麵色潮紅,然而當事人靜靜站在簷下,始終平靜如初。近侍覷著她的臉色,神色露出一抹忐忑。“還請公公代我謝過陛下賞賜。”“……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把話帶到。”近侍走出宸宮,回頭望向宸宮又高又深的屋簷,搖頭歎氣,焦頭爛額地回到紫宸殿。一跨入殿門,他就換上謹小慎微的表情,趨步走到帝王倚靠的羅漢床前,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折子,小心翼翼放回榻幾。殺伐果斷的帝王閉著雙眼,以手撐頭,衣襟大敞,披散的黑發就勢滑落,遮掩住胸前嶙峋的傷疤。“……如何?”元皇低沉的聲音響起,近侍不敢直視天顏,躬身垂眸,望著榻邊垂落的一片衣袂,低聲道:“娘娘謝過陛下賞賜。”“還有呢?”“……”近侍額頭冷汗滴落,他一動不動,後背如覆針氈。元皇語露不悅:“她可喜歡那些東西?”“喜歡,喜歡……”近侍忙說:“娘娘很是高興——”“……你敢騙我?”近侍條件反射抬眼看去,元皇冰冷的目光有如兩把沾水磨過的新刀,輕而易舉穿透了他的勇氣。近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冷汗如瀑,拚命磕頭。“奴婢看著娘娘很是高興的樣子,並非奴婢說謊,陛下明鑒啊……”半晌後,頭頂傳來救命的聲音。“……她當真高興?”近侍硬著頭皮說:“應、應是高興的。能得陛下厚愛,天下哪個女子不會高興呢?”許久後,頭上傳來冷冰冰的一個字:“……滾。”近侍不知又哪裡說錯了話,但能撿回一條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連忙逃走了。殿內隻剩一人後,伏羅起身離開羅漢床,在殿中背手徘徊。窗外的烈日高高在上,離西斜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要是等到太陽落山再去宸宮,未免也太久了,況且毘汐奴初來乍到,定然心中不安,他去晚了,說不定宮人會說閒話。他自然不在意閒話,可毘汐奴一定在意。毘汐奴在意,所以他該早些去宸宮的好。伏羅剛往外邊邁出一步,另一個念頭就讓他又停下了腳步。……他離開宸宮還不及兩個時辰,現下回去,未免心思太過明顯。他不想嚇著毘汐奴。如今人已娶到了,自然不急那一時片刻。應該不急。可他還是忍不住將眼刀扔向窗外一動不動的太陽。日光刺眼,他眯眼注視,他一動不動,太陽也一動不動。時間靜靜流逝,他的雙腿都要麻了,天上的那顆鹹蛋黃還是一動不動。……不解風情的太陽,為何後羿沒有十個全部射完。就在這時,一名內侍慌張走入殿內,跪地奏報:“陛下,皇後娘娘在宸宮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