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求全(2 / 2)

這種豢養出來的小倌,察言觀色謹小慎微是生存本能,宣玨不認為他們蠢到會直白找死。

青衣少年明顯更為沉穩,聞言,筆直地坐在他麵前,道:“江公托我向您問好。”

宣玨心裡有了數——應天江家。

“一個多月前,這邊假托酒宴寄封信給您,沒有回應。”青衣少年繼續道,“信上內容,您應當也無從得知,江公讓我再轉述一遍。”

宣玨直截了當:“宮廷宴席,還是少做手腳得好,對吧?”

青衣少年點頭:“是。可實在是事從權急,想讓您即刻知道。齊家倒台,牽連宣家,罪名叛國,書信是您親手交接的,自然明知有假對吧?您不想知道,真正做手腳的是誰嗎?”

宣玨輕輕抬眼,那雙琉璃眸色澤極淡,冷下來時疏離漠然。

青衣少年卻以為他是聽到家族曾經的不測,而冷了神色,緩緩開口道:“太子謝治。”

太急了。宣玨心想。

江家族長是個白發蒼蒼一把胡子的老頭,最是耐得下性子。

冒這麼大險找他兩次,必有變故。

宣玨像是不經意地問道:“太子麼?為了除去黃家和三皇子?”

“自然。三殿下之前和齊家走得也近,一箭多雕。”

宣玨話鋒一轉:“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青衣少年無奈:“……您看我是像有資格知道的那麼清楚的人嗎?”

宣玨邊思索邊徐徐而道:“江城老先生舊友居兵部,轉擢南陽參軍,曆任經曆的將領有張奇、田陽和顧孟,哪一位被拉攏住了?”

一群比猴還精的老油條,沒兵沒馬,不敢造反。

更不敢這麼急不可耐。

青衣少年眯了眯眼。

“張奇年前剛嫁女,夫家平郡王,犯不著用項上人頭冒險;顧孟草芥出身,和氏族向來不大對付,早年朝堂十句話裡麵八句離不開增富人稅,以供軍部;隻有田陽,正妻小妾是氏族姐妹,太子砍過他的開銷,讓他在南陽剿匪剿了一年有餘。”宣玨微微一頓,見紅衣少不可置信地手一抖,差點沒打碎他那套上好的青花瓷盞,順手一扶,接著道,“若是田陽將軍投靠,江老心急些許,倒是情有可原。”

青衣少年眼裡眉梢震驚未散,讓宣玨逮了個正著。

宣玨心想:哦,是田陽。十五萬軍隊,不可小覷。

可……那又如何?

宣玨說不清是嘲笑還是諷刺,徐徐而道:“江老是想給子孫留下一堆爛攤子不成?”

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嘲諷江城,說他頭腦昏花,命不久矣了。

青衣少年沉默片刻,也笑道:“公子,您是當真以為,這渾水裡攙和進來的,隻有江家一家麼?一個江家能拉攏一個田陽,有家財萬貫,也許尚不夠看。再加上楚家呢?楚家再不夠看,還有蒙家和秦家。再不夠看,江南小氏族眾多,聚在一起,怎麼著也能點一把火了。”

“就算沒有您,這勢頭也是擋不住的。當今朝廷鎮壓,稅額日重,氏族積怨已久。若是三殿下繼位還好,可太子與陛下一脈相承的為政作風,隻會對氏族一壓再壓。”青衣少年搖了搖頭,“太子也擋不住的。他設計除去齊家,勝在速度雷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現在再來這招試試?氏族這麼多,皇權更迭,他們永在。”

宣玨有一陣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了,聞言一愣。

之前他隻身曆經大齊,氏族沒少朝他伸出橄欖枝,但未曾如此明目張膽過。

是齊家覆滅太過速度悲慘,讓氏族寧可鋌而走險,也不願束手就擒嗎?

他沉聲道:“就不怕我告發你們?”

紅衣少年在一旁,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似的瞪大眼道:“不會吧?你仇人誒,你幫他們?告發了又怎樣?最多也就起兵速度提前個一兩年罷了,鹿死誰手還是一眼能瞧出來吧?更何況……”他抬高下巴,輕蔑地道:“搞沒搞清楚,你看我什麼身份,我是低賤的妓|女生出來的伶人,隻要我想,我都能踩你一腳。好受嗎?”

青衣少年也道:“公子應當拎得清。就算怕惹麻煩,不願蹚這渾水,也不至於轉為人家刀俎,割向自己人吧?”

“不錯。”宣玨明知他在挑撥離間,但不得不承認所言不虛,隔了半晌,才幽幽說道,“我不會。”

仁義禮孝,親脈血緣,這是底線。就衝血流成河的罪孽,他也不可能幫謝治鎮壓氏族。

謝治不配。

青衣少年見宣玨神色莫測,留了時間給他思考,準備告辭離去。

離開前,他突然想到什麼,無意般問道:“之前的那封信,您是當真沒有收到嗎?”

若非信箋信物之類的物什石沉大海,他們也不會這般冒險,送人來公主府通風報信。

宣玨越過他,仿佛看到了層層木柩窗合後,東北角落的書房裡,香爐裡無人得知的焚燒灰燼。

他輕笑了聲,麵色如常,還溫和提醒般道:“從未。許是你們哪個環節出了岔子罷。記得回去查查,有無疏漏,有無暴露。若是需要在宮闈裡安插人手眼線,我可以略幫一二。”

青衣少年應了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走遠了。

夏風漸大,撕扯銅鈴搖晃不休。

宣玨呼吸紊亂,五指摁在竹台上,指骨泛著青白。

終於,脆響之後,簷角那塑了“四季平安”和佛文篆字的銅鈴應聲而落。

再沒有鈴鐺聲了,隻餘勁風嘶吼,沉默而不詳。

像是在昭告,江南群火漸起,燎原而燒。

他再也忍不住,被這急火攻心,突然吐出一口血,猛地咳嗽起來。

之後仆人聽到他不止的咳嗽,驚慌失措,七手八腳地扶住他,請禦醫,都是後話了。

簷角重新掛上“四季平安”的銅鈴,也是在他病好之後。

新的銅鈴聲音沒那麼厚重質樸,清脆得多。

倒是和長陽山莊這些銅鈴聲色仿佛。

一聲一生,洞穿了數十年交錯的光陰。

“粥是甜的誒。”謝重姒有些驚喜的聲音,將宣玨拉回現世,“加了糖嗎?”

宣玨何止加了糖,簡直是把糖缸整碗倒了進去,他知道謝重姒聽不到,但還是道:“嗯。味道齁,隻能吃一碗。”

謝重姒果然沒聽到,也果然多抿了幾口,將一碗小粥都喝乾淨,饜足地彎了杏眸,道:“好吃。還有嗎?”

宣玨在她掌心回了個“無”字。

她像是撒嬌,捏住對麵人左手指尖,摸清掌紋紋路般仔細辨彆。

然後放棄。

手掌觸感還是遲鈍,根本分不出這是人手,還是師姐的木臂。

可是……足夠讓她嘗到甜味,說明粥裡加了不少糖,江州司沒那麼心細添料,也懶得替她裹衣穿襖。

她不怎麼能確定眼前這人,真的是師姐。

於是謝重姒放開手,狀似無意地歎了口氣:“那算了。我吃飽了。對了師姐,宣玨有回宣府問我去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