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仁善(2 / 2)

這話說得意味不明,說完宣玨才反應過來過於隱喻,但謝重姒愣是沒大聽出來,或者聽出來,也大大咧咧覺得沒什麼,反倒有些可惜花來:“唔,可惜啊,草原鮮花不易得,你收起來賣了當盤纏也好呀。出京本就沒帶多少銀錢吧?”

說著,將插花妥當的瓷瓶一擺,得意洋洋地道:“怎麼樣?葉竹總說我插花手藝太爛,但我覺得吧,應該還行?”

宣玨:“……”

紅綠交雜,吵到他眼睛了。

也不知是這花亂眼,還是謝重姒那慢半拍的反應讓人頭疼,宣玨無奈地扶額,說道:“很不錯。殿下,給您念句北漠的歌謠吧。《春日行》,很合今兒時辰美景。”

他直接念出聽過幾遍的歌謠,聲調徐徐,也若春風和煦:“獻歲發,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風微起,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

他隱沒了最後一句未出口,隻將前麵的歌謠獻上,謝重姒聽得津津有味,收斂皇女全部的驕縱,問道:“還有彆的歌謠沒有呀?詞韻好美,不像北方人寫的,倒像是南方水鄉才能養出的。”

“作歌者由南以北定居,早年確實不在漠北。”宣玨輕輕笑道,“沒了,以後想起,再念給殿下聽罷。”

就這樣,宣玨除卻講起風俗經曆,也會偶爾念幾句歌謠詞賦。

謝重姒也是這個時候,發現這人記性極好,幾近過目不忘的,若……若能入仕,決計遠超他父兄能達到的成就,可事已至此,她不敢流露惋惜,怕蜇傷宣玨,隻能繼續纏著他說些無關痛癢的遊曆。

她從半月一來,到五日一扣門,再到三天冒個頭,再到最後,每天都來吵嚷玩鬨,用她最不喜歡寫的簪花小楷幫宣玨謄抄摘錄。

這本書卷寫到最後四分之一的時候,宣玨不再僅僅隻和她提及純粹一年來經曆了。

那些經曆見識裡,會摻雜幾分民生治理,和對百民的憂慮同情——

這才是謝重姒從未聽過、一無所知的空白地帶。

她聽得茫然彷徨,甚至有幾分德不配位的惶恐:

會有百越亂民為了一個臟饅頭,爭打地頭破血流,會有失夫的貧婦抱子乞討無法,最後被逼賣身,也會有癱瘓數十載的老者,家裡實在無法照料,一根白綾送他上路。

那她呢?隻是生得命好,就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貴錦繡嗎?

皇權冷鐵,屍骸堆砌,天金闕下塵埃不可見。

謝重姒本以為一切本該如此,當權者,縱橫捭闔,誰都可以當棋子。

感情都是吝嗇的施舍。

夏荷怒綻的時節,她卻從宣玨的講述裡,敏銳地感知到那些不同。謝重姒味如嚼蠟地咬了口新鮮荔枝,不想再吃了,將盛著冰的托盤都推遠了點,皺著眉,低聲道:“……那該怎麼做呢?”

“玨見識尚顯短淺,也不全然知曉,怕誤導殿下,便不多說愚見了。但……”宣玨修長指尖撚過她推開的荔枝,耐心替她剝殼,“水者,載舟,亦可覆舟。執政者為民總歸是不錯的。殿下也不需憂慮,當位者謀其事,每個人都隻要做他應做的。偶爾……向下看看即可。”

他閉口不提一路上氏族對他明中暗裡的接觸,將剝好的荔枝堆疊在小金盞上,推給謝重姒。

沒想到,謝重姒沒拿荔枝,反而拽住他手腕,將他沾了汁水、還未擦拭的指尖含在嘴裡,然後在宣玨耳垂臉側猝然炸開紅暈的呆愣裡,砸吧砸吧嘴道:“好甜。”

盛夏嘈雜亂耳的蟬鳴仿佛帶了點什麼節奏,謝重姒這段時日相處下來,稍微退了那婉約假裝,又有點蹬鼻子上臉的天不怕地不怕,乾脆笑嘻嘻地直抒胸臆:“離玉,我好喜歡你呀。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啊。一直在一起的那種喜歡,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宣玨隔了很久才從愣怔裡反應過來,有些手足無措,被她強勢地捏住掌心,謝重姒問:“可以畫花嗎?”

“……啊?”宣玨難得有些發懵,但他從來沒拒絕過謝重姒,下意識點了點頭。

一句什麼花還沒問出口,謝重姒就拿起一旁朱筆,在他拇指上畫了朵歪瓜裂棗的蓮花,然後像做了壞事的小孩子,笑得前仰後合。

“……”宣玨哭笑不得,無奈道,“玨也給殿下畫一朵吧。可行?”

謝重姒:“好啊。”

她期待地將手遞過去,沒想到宣玨執筆前傾,隔著桌案上的盤盞書卷,抬臂,認真地在她眉間落了一朵徐開牡丹。

盛夏林間風忽然大了,吹動兩人鬢邊發絲。猶如年少的夢。

齊家宅院裡風雪也忽然下大了,撲入謝重姒懷中,她也驀然從那年盛夏裡回過神來,恍然已十餘載。

郎中很快過來,謝重姒拂開肩上落雪。

哪怕是家破人亡,宣玨那心懷天下的仁善,也未曾有變的。她不擔心他為非作歹,才三番四次要他入仕,也算全上輩子的遺憾。

這次漓江之行,他行事也周全妥當,出事的全是氏族中手有幾百人命的豺狼之徒,尋常百姓甚至得了近一月的安穩日子,過了個粉飾太平下的好年——

所以他到底在緊張焦躁個什麼?

和郎中進去時,宣玨裂開的傷口已經滲血更多。謝重姒立在外室,思來想去,也隻有“夢魘難眠”,導致神思不屬這個可能。

畢竟那天晚上,聽他夢囈中念了好久家人。

……也或許,他夢到過她自己。

這麼想著,謝重姒心抽了抽,等郎中換藥包紮完,走進內室道:“近來睡得可還好?彆再折騰啦,好好歇息——等傷好後上朝,父皇還得借著你有大動靜呢。”

宣玨笑了聲,如實答道:“這六七日,是睡得最好的了。”

除去用清寒片試探的那整日整夜清明,其餘都混沌昏沉,沒做過夢。歇得其實很不錯。

他接著之前的話茬:“殿下,臣有和王爺商討過,氏族勢力官商合一,官、商、兵各處都沾,勢力無可撼動。我倆都認為要……”

謝重姒:“……”

她著實沒想到這人勤政到這地步,眉梢一挑,命令般把他摁倒在床上,喝道:“休息!閉眼!”

宣玨一眨不眨地看她,忽然,見她俯下身,親了親他的眼。

那雙盛滿蒼穹日月和滿天星辰的眸,順從地閉上了。

“早點好起來。”唇瓣一觸即分,謝重姒告辭離去,“這幾天秦家五房老夫人快到京城了,我得和她見個麵,就不吵你了。父皇若是要你儘快上朝——甭聽他的,先養身子。”

宣玨按在她肩上的指沒舍得用力,隻是暗中繃緊,青筋泛起,廢了全身力氣才沒質問和挽留,沙啞著聲輕道:“好。”

這個“甭聽”,到底未實現。

(看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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