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前世(2 / 2)

很靜。

夢境裡,宣玨仿佛窺到沒能親眼目睹的身後事——沒有多少動亂,戚文瀾來的時機也被他算計得巧到毫厘,甫一入城,就控製住慌亂不定的各方勢力。

戚文瀾指揮親軍布置在獵場方圓,匆忙下馬,喝問:“人呢?!請太醫沒有?!一群草包王八蛋,在這杵著找死嗎?!”

沒人敢說話。隔了很久,還是趙嵐噗通一聲跪地叩首:“戚將軍,他二人都、都歿了啊!太醫來過,無力回天……”

趙嵐膽小,一句話說得吞吞吐吐,白棠抱臂數步之外,冷眼睨向戚文瀾,然後認命地單膝跪地,道:“主子交代,一切聽您吩咐。望都派係軍力卑職代管,改日托付給您。”

“嗬。”戚文瀾冷笑,不領情麵,“滾開!”

宣玨冷眼旁觀。

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往歲不過千秋大夢,歎歲月蹉跎,往事變遷,遺蹤不可尋。

但他還是想看到結局。

文瀾做事果斷乾脆,趁著駕崩之亂揪出剩餘的叛逆之臣,全數抄斬。

用挑蘿卜的眼神艱難抉擇謝氏餘脈,妄圖矮子裡拔將軍,挑選出一人上位——最終對著這群歪瓜裂棗撫額長歎,找來了謝依柔長子,改姓為“謝”,扶持登基。

那是個聰敏靈動的孩子。

在眾人簇擁上登上皇位,也不顯驚慌失措。沉穩有餘,行事周全。

精挑細選的成果斐然。戚文瀾終於喘了口氣,閒暇時也會翻翻聖賢書。

戚文瀾此人,摸魚爬樹、翻|牆打鳥都是一把好手,小人圖看得也津津有味。唯獨一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就歇菜,氣跑的私塾先生兩隻手數不過來。

他這麼一個前半輩子沒讀過書的人,為了看顧小皇帝作論習禮,硬是逼得自己也文縐縐起來,成天之乎者也。手底下兵痞子被他念叨得捂耳長歎,一個倆個齊齊跑回北大營,寧可開荒吃沙子,也不肯聽他們將軍神神叨叨。

戚文瀾親兵被他念叨得走為上計,於是隻能折磨可憐的小皇帝去。

小皇帝經曆大臣刁難,還要應付看上去不好說話的舅爺爺,哭喪著臉道:“舅爺爺,朕《四書》沒功夫看,等過上幾日有空,再補上去講給您聽行不?”

戚文瀾輩分隨戚貴妃,比安榮高一輩,自然是小皇帝的爺爺輩。他橫眉一挑,似是覺得這稱呼太老,道:“叫小舅,我他娘的就大你二十多歲,沒那麼老!”

小皇帝誠懇道:“小舅。”

飛快將話頭移到彆處:“朝政事務著實是太煩悶,又雜又多,千絲萬縷的,看著就腦殼疼,折壽……呸呸呸,曉得了朕口不擇言,童言無忌!就是累,想稍微歇息一下,不想再看聖賢書了。這幾日在看遊記和名家駢文,甚至動人。小舅,你有什麼新奇趣事可以講嗎?”

戚文瀾果然沒再抓著《四書》不放,看這個十幾歲的少年人,像是在回憶起這個年歲,他在作甚,挑揀了些許有意思的趣聞風俗,娓娓道來。

他書看了些,話還是講得粗糙,偶爾詞不達意,但小皇帝聽得津津有味。

宣玨在一旁空席上拂袖落座,同樣作一個聽客。

“江南,哎江南風光好啊。我早年剿匪去過一次,之後護送爾玉殿下也去過一次。乘舟江上那個風景,言語都描述不出來,水清魚多,時令恰好的話,還有遮天蔽日的蓮葉,船能走底下不疾不徐地遊過。不過玩得也不是十分儘興,她感染風寒,行程耽誤十幾天,再往後陛下嗅到風聲,就催她回去了。”戚文瀾麵色平靜地回複道,這些往事像是沒在他心裡留下多少影子和痕跡,“唔,還有南平的魚,燒得可好吃了,我一頓飯能吃四五晚。等明年或者後年有空,帶你去嘗鮮。”

小皇帝“哎”了聲:“南平?也是江南嗎?”

戚文瀾:“……”

戚文瀾:“不是,你地儀怎麼學的?太傅沒教嗎?在望都西南拐角處,隔皇城不遠,三四天|行程。爾玉成婚後不久,經常會跑那邊玩兒的。我沒去過,但吃過他們打回來的魚。”

“他們?”

戚文瀾改了口:“她。”

小皇帝“哦”了聲,繼續聽故事,聽完後又皺巴著臉,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奏折和政務了。

宣玨親眼看到,他將爾玉葬在先皇帝後,也就是她父母雙親的墓穴旁。

而他落葬江南,歸葬宣家墓穴,同樣隨著父母兄姊。

遠隔千裡,鴻雁難寄。

宣玨之前都是麵無表情地冷對,這次終於再也忍不住,隔著紅塵,在夢境裡,喝問一個聽不到他聲音的前世之人:“文瀾,你要把我和她的這段,徹底抹去麼?!”

戚文瀾竟像是聽到他問,又像是喃喃自語:“他年史書相作,宣家儘是忠烈殉國,爾玉因病而亡。多好。”

宣玨緩緩閉眼,長睫上落了斑駁碎影。

他緊抿唇瓣,難以自抑地呼吸急促起來,再睜開眼時,眼底戾氣翻湧,一字一頓地道:“我不允。荒謬至極。”

本以為戚文瀾最多扭曲編排幾句,沒料到他真膽大妄為到肆意編撰。

戚文瀾仍像是在答他話:“這一樁樁一件件,何事不荒謬?再多一件也沒事。反正老子不想看你膩在她邊上。”

宣玨再聽不到戚文瀾的話語了。

陡然一陣風,吹得他心痛撕裂——爾後在暗夜裡睜開赤紅的眸。

旁邊似乎有道清淺呼吸。

宣玨下意識抱住了人,手指寸寸收緊。

我的。

宣玨雜亂難明的腦海裡浮現出這個念頭。海嘯浪嚎、風鳴雷徹中,他抵死相抗,一遍又一遍默念:我的。

她發間耳後,儘是幽微濃烈的花香,隔三差五會換個味道,梔子茉莉、薔薇白芍,偶爾也會有與他相近的檀香。

但無論何種熏香,他都能在尚未清明的時候知道是她。

狂躁冷戾的氣息逐漸平靜,像狂風驟雨中心恰有盛開的花,洶湧席過的風陡然溫柔起來,隻是輕輕吻了吻花瓣,然後不遠萬裡地卷來盛放的露水、遠處的暖陽,和整個春日爛漫絢爛的景。

宣玨緊緊錮著懷中人。靈台混沌,刹那間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良久才回過神來,沙啞著嗓子,輕輕喚了聲:“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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