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眼睛,看清楚眼前的場景後,猛地一愣。
密密麻麻的燈光,將方圓內照得宛若白晝。電影廳大門前鋪著長長的紅毯,紅毯上灑滿花瓣。
來自各大娛樂公司的記者媒體,舉著帶有閃光燈的攝像機,爭先恐後地想要提前進入電影廳。
停車場並不隻有季糖一輛車,車子幾乎將諾大的停車場給擠滿。
喧鬨的人聲轟轟烈烈地向季糖湧來。
——這座曾被人嗤之以鼻的廢棄電影廳,如今成為一座不夜之城。
季糖把還沒凝固的小黑團放在口袋裡,然後提起裝有厲鬼的背包,向電影廳趕去。
同時,季糖也在人群中看見許多鬼魂。
它們沒有借著鬼魂的優勢,偷偷潛入電影廳,也在乖乖地等待。
它們大多也是賀知夜最開始的粉絲。它們很多都老到不成樣,滿頭白發,背脊佝僂,即便如此,它們仍是精心將自己打扮好,來參加這場遲到多年的電影會。
季糖憑著工作證,進入了電影廳。
有不少記者堵在門口,想要采訪季糖。
季糖長相白淨溫軟,穿著收腰西裝,像個明星,難免會吸引不少娛樂記者的目光。
但季糖沒理他們,找到自己的座位,等待發布會的開始。
老鶴恰好坐在他旁邊。
季糖忍不住問道:“老鶴,這次發布會……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
電影會的流量有點超乎他的預料。
賀知夜的全部粉絲加起來翻個倍,也不會有這麼多人。
老鶴揚起唇角:“半個娛樂圈都來了。”
賀知夜的封殺被取消後,他的作品得以重見天日。極其精湛的演技,讓他一時成為娛樂圈的焦點。
老鶴笑眯眯繼續道:“季糖,這場電影會還有一個你不知道的驚喜。保證會讓你很高興。”
季糖一愣,很是期待。
電影發布會開始了。
所有人都已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主持台的燈光,季糖特地命人換成暖黃色,使得整座電影廳,都像被暖洋洋的陽光給籠罩。
主持人上台,介紹了前來參加的各個人物後,便開始講解即將要發布的那部恐怖電影。
電影名字叫作《光》
以賀知夜的故事為原型所創作的劇本。講了一個影帝因名利被人害死後,成為鬼魂,在人間中徘徊,最終跨越生死,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的故事。
這個電影以死亡為主題,題材新穎,劇情溫馨且正能量,還帶有許多渾成天然的恐怖元素。
單是主持人介紹這部電影的短短幾句話,就令人蠢蠢欲動地想要去觀看。
季糖認認真真地聽主持人講話。
一切的流程,都如多年前的電影發布會一般,甚至更加美好熱鬨。而且再也不會有大火、死亡、恐懼出現。
小黑團子緊緊靠在季糖的懷抱裡。
這是他死後唯一能讓他感到溫暖的人。
少年的手像帶有魔力,能將一切化腐為奇。
主持人的聲音,在小黑團子的耳邊響起。
他忍不住從季糖的口袋鑽出來,想看看少年為他創造的這一切。
但結果仍是如賀知夜所料。
他看見的依舊是一片黑暗。
沒有一點光,除了黑就是黑。
隻有主持人和群眾的聲音,告訴著他這一切都很熱鬨、很多人來參加、他很受歡迎。
與他渴望多年的電影發布會一模一樣。
隻是他看不見這一切。
這唯一的遺憾,足夠讓他的情緒潰不成軍。
黑團子恍然之中,突然感到有一雙很柔軟的手將自己抱出來。
“賀先生,我知道你想看見,我也很想讓你看見這一切。”
黑團子凝固成圓滾滾的圓果凍模樣,像隻小球球一樣被少年捧在手心裡。
少年抬起手臂,將黑團子舉過自己的頭頂,讓對方融入源自主持台的耀眼光中。整個觀眾席裡,高高的黑團子顯得極為突出。如果人們看得見它,或許會認為這是一根巨型應援棒。
似乎想讓黑團子能看得更遠更高。
“但我並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看見。我隻能把你舉得再高一點,再遠一點……”
賀知夜看不見美好的事物。
那季糖隻能賦予他另一種意義上的美好。
親抱抱。
舉高高。
——“然後呀,讓一整個世界看見閃閃發亮的你。”
少年的聲音像帶有最明媚的光,能將一切黑暗照亮。被他溫暖過的人,仿佛都會變得像星星一樣耀眼。
少年手上的黑團子消失,變成坐在他身邊的賀知夜。
賀知夜戴著黑布,看不出眼中的情緒。但他微微顫動的喉頭、泛白的麵龐、緊緊拽住季糖衣角的動作,表明了他此時並不平靜。很激動、很驚喜,更多的是對季糖的喜歡。
他不想看見這個世界。
他隻想看見少年。
看看少年長什麼模樣,然後能準確無誤地親中他。
“你變回來啦?”
季糖笑了,他抬起手,下意識地揉揉賀知夜腦袋,可他想到什麼,突然放下手。
他記得賀知夜不能被觸碰。
賀知夜感受到季糖的猶豫,他抿起唇,淡聲道:“你碰我吧。”
“哎?”
“親我也……可以。”
賀知夜強忍住自己的激動,小聲道。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耳根早已泛紅。
他看不見少年在哪裡,親不到對方。唯一的辦法,隻能讓少年來親自己。
季糖被賀知夜逗笑了。
“等你能夠看見後,我就親你。你想親哪裡都可以。”
他撓撓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繼續道:“而且我絕對不會用果果當擋親牌。”
賀知夜身形微頓。
他滿腦子都是季糖的話。
隻要能夠看見。
想要季糖親哪裡都可以。
看見。
賀知夜抬起手,輕輕碰碰蓋住自己眼睛的眼罩。
黑色眼罩被血液浸透,依然帶有淡淡的血腥味。
如果他真的能夠看見,不脫下這個眼罩,還是會被擋住視線看不見的。
但……
賀知夜以前也不是沒脫下過眼罩。
他在季糖看不見的黑暗角落,脫下過無數次眼罩,他用手輕輕地撫過自己的瞎眼。
他的少年,至今都以為他的眼睛很漂亮。甚至隔著眼罩親他的眼睛。
可是他那對眼睛,被火燒過、被刀子捅穿。
早就變得很醜很醜。
一雙屬於屍體的眼睛,能好看到哪裡去?
他甚至設想過無數次脫下眼罩後的情景,季糖被那雙血肉模糊的眼睛,嚇得不知所措。
這導致他真的沒有勇氣脫下眼罩。
哪怕鮮血把眼罩浸濕,讓粘稠的血塊擠著濁白色的眼球,不讓眼球掉出來。
賀知夜的五指緊緊扣住座椅扶手,他麵對季糖對自己的期望,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抱歉。”
如果他脫下眼罩。
他好不容易獲得的一切,可能都會瞬間化為烏有。
季糖懵了:“為什麼要道歉……?”
賀知夜沒說話,低著頭。
季糖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撫過賀知夜的眼罩,漫不經心道:“說起來,相處這麼久,我都沒見你脫下過眼罩。”
賀知夜像被電擊一般,身形猛地一顫。
“我的眼睛不好看的……”椅子扶手被賀知夜抓出深深的抓痕,一向冷靜的麵龐變得異常蒼白。他低聲喃喃道,聲音越來越低:“真的不好看。”
台上的主持人依舊在喋喋不休,其中不斷提到賀知夜的名字。這個早已消失在這個世界中的人物,一時成為許多演員心中的神話。但誰也看不見,那名電影界神話,正在台下緊緊地倚靠在一名少年,像一團敏感脆弱的刺蝟。
季糖似乎從賀知夜身上察覺到什麼。
粉絲團回來了,發布會也開了,唯一缺的——可能就是賀知夜這個心結。
季糖搖搖頭,柔聲道:“我不會嫌棄的。”
賀知夜:“……”
季糖輕笑:“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說我會把我的眼睛給你,你才肯跟我回家。我的眼睛見過許多溫暖而感人的事物,隻要你摘下眼罩,我帶你去看這個溫暖的世界,看我的眼睛看過的一切。”
“……”賀知夜沒有說話。
半晌,他抬起手,輕輕地碰碰綁緊眼罩的死結。
要是他解開了,他的未來會瞬間變成不定數。
他不知道少年是否會厭惡那雙血肉模糊的眼睛。
要是少年不喜歡,他的一切都完了。
即便如此。
他內心仍是逐漸地冒出一個想法。
試一試。
這無疑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賭戲。
“解開吧。”
賀知夜抬起手,用指尖將死結掐斷。
沾滿黑色血跡的布料緩緩地鬆開。
賀知夜沒敢睜開眼,而是繼續閉著眼睛。
他聽不見主持人的聲音,耳邊儘是模模糊糊的嗡嗡聲。
半晌。少年的聲音像一道清澈的溪流,衝散那些令人煩躁的嗡嗡聲,在賀知夜耳邊響起。
“你的眼睛……”
“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