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是發布會的最後一項：記者提問環節。
前幾個問題的提問者，主持人挑的都是相熟的科技媒體，等到最後三個問題，才是自由提問環節。
這種產品發布會上，一向都是自由提問環節最有看點，因此會場中的眾人一時間也紛紛將注意力集中到了舞台中央的喬皙身上。
前兩個問題都是喬皙一早便設想過的、圍繞著Argus核心技術的提問，因此她早有準備，當下便打著太極、不輕不重地將問題圓了過去。
直到第三個問題，坐在後排的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直接舉著手站了起來。
場務工作人員將話筒傳給他。
年輕男人拿著話筒開口道：“喬小姐，我們通過你在網絡上公開的個人資料了解到，你曾代表中國隊參加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並獲得了金牌，隨後進入頂尖名校MIT，畢業後一直在Predator工——”
喬皙不得不出聲打斷對方，笑著開口道：“我還以為我今天的工作內容隻是像Argus一樣，回答預先設定好的問題。”
此言一出，台下的眾人紛紛笑起來。
當然，喬皙的這一番話，調侃是假，回避不合時宜的問題是真。
隻是對方似乎並不識趣，等到會場中稍微安靜下來後，他又繼續道——
“喬小姐，我相信不僅是我，還有許多人都對當年IMO金牌得主們的現狀十分感興趣。”
聽到對方這樣窮追不舍，喬皙的臉色在一瞬間沉了下來。
耳機裡傳來後台導播的聲音：“Sissie，如果可以的話，儘量回答一下。”
喬皙明白了，這是導播想為發布會增添儘可能多的噱頭。
對方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打開自己的筆記本，一邊看著一邊念道——
“和您同屆的中國隊隊員蔣一煒，以第二高分的成績獲得了當屆IMO金牌，進入P大後一年轉學至Prion數學係，現在在Harvard數學係讀博，到目前為止並未發表任何具有影響力的成果。”
“路澤明，曾連續獲得過兩屆IMO金牌，今年從P大數院碩士畢業後，沒有出國深造，而是選擇留在P大繼續讀博。同樣的，他也沒有任何突出的學術成果。”
“明屹，高一時就成為當屆IMO唯一一個滿分金牌得主，一度被國家隊所有教練視作數學天才並寄予厚望，是至今為止唯一一個入選IMO的Hall of Fame（名人堂）的中國隊員，卻在進入MIT兩年後被退學，自此之後銷聲匿跡、泯然眾人。”
喬皙的嘴角抿得很緊。
她下意識往會場中間方向看去，她的愛人、她的朋友就坐在那裡，此刻他們聽見這些話，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她看見了蔣一煒，對方臉色如常，並無慍怒之色，他甚至還衝著喬皙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無虞。
他身側的座位是空的。
明屹並不在。
喬皙立時便鬆了口氣，還好他不在。
明屹那樣驕傲狂妄、不可一世的人，聽見這些荒唐無稽的質疑和詆毀，會是什麼心情呢？
她不敢想，也不願想。
對方仍在滔滔不絕地繼續道——
“喬小姐，您是少有幾位在競賽之外領域依舊取得了亮眼成績的金牌得主。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覺得當初國內的競賽選拔培育機製，究竟是發掘了您的數學天賦，還是扼殺了您的創造性？”
“如果這個機製是有利的，為何除了您之外，當初選□□的國家隊隊員，到了今天幾乎全部跌入平庸呢？”
喬皙將耳朵上的耳麥扯下來，然後開口道：“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必須先糾正你的一個錯誤。”
“明屹隻花了兩年便拿到了MIT的理學學士學位，他從沒有被學校退學過，恰恰相反，他在MIT的導師Scholze教授，直到今天，仍然認為Ming是他所遇見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關於明屹被退學的謠言，其實他的許多同學都曾在網絡上幫他澄清過……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因為個人能力所限，沒能搜集到這些澄清信息，還是因為想要博眼球，所以故意忽略重點，將他塑造成一個被退學的高分低能形象。”
記者一時語塞。
說到這裡，喬皙笑了笑，“不過沒關係，我還是會回答你的問題，雖然它和今天的發布會沒什麼關係。”
現場觀眾大多都低低笑了起來。
喬皙也笑了笑，然後繼續道：“我不太確定記者先生對於‘平庸’的定義是什——”
對方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說法有漏洞，當下便打斷喬皙，補充道：“生活方式沒有優劣之分，但我覺得，任何人都有義務在能力範圍之內，儘可能地影響世界、改變世界。”
對方這一番話說得可謂是天衣無縫。
喬皙從展台後麵步出，走到了舞台的前方。
她沒有再看向那位記者，而是轉而看向了台下的所有觀眾——
“如果你說的是改變世界的話……蔣一煒和路澤明在碩士期間合作的一篇偏微分方程論文，被引頻次並不算高——也許這就是你為什麼說他們沒有做出任何具有影響力成果的原因。”
“但你可能並沒有注意到，那篇論文在發表後的第三年被幾何數學領域的大牛Mandeville教授在一篇幾何不等式論文中引用，他也因為這篇論文的突出貢獻而獲得菲爾茨獎。”
“至於明屹……”說到這裡，喬皙突然笑了笑，“今天我們發布的機器人Argus係統中所涉及到的監督學習算法，其實就是基於明屹同Scholze教授合著的一篇論文當中提出的Scholze-Ming回歸。”
“哦，對了。”她淡淡補充道，“這篇論文發表於七年前，他還不滿二十歲那一年。”
記者的臉色有些不好，但仍開口道：“其實我仔細研究過明屹發表過的全部論文，除了您提到的這個Scholze-Ming回歸，他的其他論文，幾乎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喬皙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看向主持人，問：“這是最後一位提問者嗎？”
主持人點點頭。
喬皙重新看向對方，然後微笑道：“因為是最後一位，也因為外界一直對理論數學誤解很多，所以我想多說一些。”
喬皙頓了頓，然後繼續輕聲道：“在很多人看來，理論數學毫無用處，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是這樣。”
“理論數學是一場遊戲，是一場思維實驗……它不需要任何精密的儀器、設備，不需要任何對應的現實意義，它的存在僅僅是無數數學家為了驗證數學本身的完美。”
“2003年龐加萊猜想被證明，這是幾個世紀以來理論數學領域最重大的事件，可它不能幫我們造更快的飛機、更大的房子、更好玩的遊戲……在目前看來，它的確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後由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於行星軌道理論。”
“數學家伽羅華於1831年創立群論，一個世紀後獲得物理應用；19世紀創立的矩陣理論在一個世紀後應用於量子力學。”
“數學家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並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
“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後，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注1）
偌大的發布會現場一片安靜。
“這就是理論數學，它走在同時代所有學科前麵，哪怕幾個世紀過去，也許它依然毫無意義。”
喬皙的聲音沉靜：“可對於有些東西，是不應該過多要求回報的。”
“你不能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注2）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將長久以來自己的心中所想一股腦兒的說出來，喬皙幾乎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幾秒的安靜過後，會場中響起了雷動般的掌聲。
她的環節已經到此結束。
喬皙對著台下觀眾深深的一鞠躬，再抬起頭的時候，她看見了站在會場儘頭的那個男人。
他在靜靜地聽著。
她剛才說的，他全都聽到了。
喬皙將話筒交還給一旁的主持人，然後摘下固定在腦後的耳機和麥克風，離開了舞台。
喬皙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回到化妝間，換了鞋子就往外麵跑。
化妝間的門打開，門外站著的，不是明屹又是誰？
此刻她的心情一如十年前，那個初登主持台的十五歲少女，見到他將自己心愛的小狗帶來，為那一刻兩人心意相通而由內向外彌漫的喜悅。
明屹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蹦進了自己懷裡的小哭包。
明屹親親她的發，然後道：“剛才接到了基地的電話，出現緊急狀況，我必須馬上回去。”
喬皙愣了愣。
明屹繼續道：“還有兩個小時……時間這麼倉促，你還願不願意跟我去領證？”
喬皙當然是在他懷裡拚命點頭。
明屹笑了，再次親親她。
他就說過了，他家的小哭包，實在是很善解人意。
“不過……”喬皙甕聲甕氣的開口了，“你要答應我，你不能放棄數學。”
明屹愣了愣，沒有說話。
“再回到學校讀書可能會很困難，但你不能氣餒。”喬皙吸了吸鼻子，“我可以養你，養多久都沒關係……我隻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明屹沉默了很久，然後才啞聲笑道：“皙皙，我儘量不讓自己成為那種窮困潦倒的數學家。”
***
在民政局領完證後，明屹便直接趕去西郊機場了。
這一走又是一個月都沒音訊。
連祝心音都氣得罵兒子：“這小混球，再不回來小胖啾都要出來了！”
喬皙倒是很淡定，反而勸起了祝心音：“媽，他的工作本來就是需要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嘛。”
祝心音不說話，隻是抹著眼淚心疼她這苦命的皙皙和尚未出生的小胖啾。
不過，生活中還有許多事情是值得欣喜的。
比如說，這天晚上喬皙便收到了Scholze教授發來的電子郵件，告訴她自己先前投遞的那篇論文已經被頂級數學期刊接收。
當然，這時的喬皙還不知道，三個月後，當這篇Ming為第一作者，Scholze教授屈居第二的泛函論文發表後，會引起整個數學界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