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蘑菇死了(2 / 2)

天地末日,不過如此。入目所及,皆是火焰煉獄。

寧青青手足冰冷,五臟六腑不自覺地收縮抽搐,渾身僵麻一片。人在麵臨無可抵抗的天地之力時,總會本能地放棄掙紮,任由自然巨力震撼、滌蕩身體和魂魄。

整個世界仿佛墜入火海,視野隻餘灼熱烈焰,日月不存,周遭的一切遍染赤色,人與物的影子,都是西麵照來的焰影。

無論原本是什麼顏色的衣裳,此刻都變成了紅,區彆隻是褐紅、深紅、正紅、淺紅……

下一瞬,一道人影凝了出來。

漫天狂焰拖曳在他的身後,他從火光中來,背負著整個火焰世界。

廣袖輕揚,身後烈焰緩緩消散,他身披漫天火海,幽邃雙眸隱在陰影之中,唇角的笑容冷戾得令人心驚。

謝無妄。

他抬眸望向她,眼底似有火焰仍未散儘,漫出一片赤紅。

再下一瞬,人已到了她的麵前,烙鐵般的五指扣住她纖細柔弱的手腕,又燙又痛。

她輕吸一口氣,震撼無措,一時失語。

“道君?!”震驚的人群陸續回神,個個俯身施禮。

“見過道君!”

周遭彌散著恐怖的威壓,雖攜了焚天焰氣而來,但謝無妄此刻身上散發的卻是冰冷刺骨的氣息。

“方才,誰動了你。”他的聲音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廣袖緩緩揚起,指向輪椅上的少穀主,“是他麼。”

寧青青仍有些失神,嘴唇剛一動,便見一團圓滾滾的肉山從焰浪下方摔了出來。

浮屠子愕然望著謝無妄的背影,眼角狠狠抽了兩下:“道君?”

右前使是真的懵了。

他今日起得比雞還早,披著星光就直奔青城山而來,沒想到剛剛看見青城山的輪廓,道君大人就親自追來,從自己頭上越了過去,生生用七千裡肆虐當空的狂火詮釋了“火急火燎”這四個字。

這追妻追得,聲勢也恁浩大了些。

謝無妄側頭瞥過一眼。觸到這個平淡的眼神,浮屠子神色一凜,猛地垂下腦袋,心頭驚跳不止。

依他多年對這位的了解,此刻是盛怒之極!

在謝無妄的可怕威壓之下,青城山眾人逐漸站立不穩,一個接一個半屈了膝,彎下脊背。

首當其衝的正是藥王穀少穀主音朝鳳。他身體本就孱弱,當即口噴鮮血委頓在輪椅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喘起來。

寧青青陡然回神,踉蹌一步擋在謝無妄身前,眸中溢滿了怒火:“你做什麼!”

謝無妄看了她一眼。

她從未見過這般駭人的眼神。

“讓開。”他一字一頓。

寧青青胸膛劇烈起伏,她死死掐著掌心,半步不退:“要殺要剮,隻衝著我來。遷怒無辜之人算什麼本事!”

“啪!”身後傳來了清脆的破碎聲。

一隻隻酒罐在謝無妄的威壓之下接連爆裂,場上酒香四溢。

修為較低的弟子已有些堅持不住。

武霞綺掠了過來,擋在音朝鳳的輪椅前麵,又驚懼又憤怒。

寧青青倒是沒有受到絲毫傷害,謝無妄護著她。

這份庇護,叫她更是急火攻心。

“謝無妄!”她怒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他仍攥著她一隻手腕。

他無意識般捏了幾下,疼得她蹙起眉頭,唇間不自覺地溢出嗚聲。

他頓了片刻,長睫垂下,威壓與那半邊天幕上殘留的餘火一道散儘。

“京、羅。”他緩緩吐出兩個字。

隻見左邊樹梢與右邊樓閣頂上各浮出一道灰衫人影,二人雙雙掠下,單膝跪在謝無妄麵前。

“道君。”

“半炷香之前,誰碰過夫人?”謝無妄垂著長眸,語氣溫涼。

二人齊聲開口:“回道君,半炷香之前,夫人在屋中靜養,無人接近。”

謝無妄挑了下眉,唇角浮起的笑容冷入骨縫:“是嗎。”

寧天璽迎上前來。

他腰間的酒葫蘆方才已被威壓碾爆,酒液弄濕了半邊身體,老人看起來很有幾分狼狽。

“道君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小徒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出格之舉,老朽可以用性命擔保!”寧天璽壓抑著怒火,屈辱地為寧青青辯解。

真是欺人太甚!

麵對寧天璽,謝無妄的態度倒是和緩了許多:“寧掌門無需焦急,我沒有怪罪夫人之意。”

視線淡淡掃過一圈,落回寧青青蒼白憤怒的小臉上。

“誰傷了你?”他再問。

寧青青氣笑了:“章天寶啊。”

他搖了下頭:“不是他。還有誰?”

寧青青胸腔一堵,一嗆,咳出了大蓬淚花:“你為了護著章天寶,竟要這般指鹿為馬?他行凶的證據你視而不見,定要替他開脫,他傷我一事亦是有目共睹,你還能輕飄飄抹去不成?”

“夫人。”謝無妄聲線微沉,“煌雲宗三人的屍身我已令人勘驗過,與凶案現場痕跡相比對,確是煌雲宗宗主走火入魔殺死妻兒無誤。在鐵證麵前,幾筆隨手畫出的血書,實是不值一提。章天寶傷你,我會酌情罰過,我問的是還有誰?這裡,還有誰傷了你,告訴我,不要替人隱瞞。”

冷白修長的手指上環著凶煞的焰,如冰冷遊動的蛇,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殺意。

寧青青氣得頭暈目眩。

“你不就是要幫著章天寶奪走青城山麼?大家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你還想怎麼樣?”看著滿地破碎的酒罐,寧青青再壓抑不住心頭的悲憤和哀傷,淚水湧出,模糊了視線,“謝無妄,除了章天寶之外,再無人傷我!你何故苦苦相逼?”

謝無妄眉心微蹙,廣袖一拂,收掉了殺焰,不動聲色揭過那一出,隻道:“北隴靈山靈力豐沛,地理位置亦優於此地,遷宗有利無害,我不明白你究竟有何不滿?”

寧青青看著他那雙全無波瀾的眼睛,半晌,慘笑出聲:“謝無妄,你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家。你毀了我一個家,又要奪走我另一個家……”

她哽咽著,再說不下去。

空氣愈加稀薄,兩眼陣陣發黑,幾近暈厥。

胸腔中泛起腥甜,她喘息著,不甘地掙紮:“你查了那斷簪麼?你能解釋,死者為何要留下一個‘章’字麼!”

謝無妄將她拉進了懷中,語氣說不清是溫柔還是冷漠:“蟻爬般的字樣,你就確定是‘章’?與其為旁人傷神,不如多操心自己。以免……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到‘死’字,他那冷白的牙尖微微一磨,像是把那字眼放在口中仔細噙過。

他的手臂將她箍得極緊,全無掙紮餘地。

他抬眸,望向寧天璽:“寧掌門,夫人身體不適,我先帶她回宮了。”

他並不問她意見,將她柔軟纖瘦的身體打橫一抱,踏上半空。

寧青青急火攻心,頭暈得厲害又反抗不得,隻能閉上眼睛,窩在他胸前不住輕-喘。

約摸著過了一刻鐘功夫,感覺謝無妄身體一沉,踏上實地。

熟悉的玉梨木香漫過來,浸潤她乾澀的肺腑。

回來了。

她的心臟又一陣刺痛。細軟的手指無力地攥著他的衣裳,下意識地望向東廂。

“這裡隻有你我。”謝無妄垂眸看她,聲音柔和了許多。

她抿住唇,輕輕一哂。

是了,他以為隻要把人攆走,一切便會恢複如初。

他抱著她大步走入正屋,像放置一個易碎的琉璃娃娃一般,將她放進雲絲衾中。

這個曾經的家,她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能將所有擺設一一道來。

她立刻就發現了不對。

視線掠過他的身側,望向窗榻。

盆中的蘑菇,已經死去。

它本有一頂翡翠般的漂亮菌帽,一根柔韌通透的杆,在看不見的黑色土層下麵,還有無數縷整齊致密的、玉線一般的菌絲。

但此刻,盆中卻隻有一灘灰黑的腐物,勉強能看出生前傘柄和傘帽的模樣。

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