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胖胖的樣貌普通的年輕女孩出現在了屏幕上。
所有人都一眼認出了,她就是這一案的死者周穎穎。
就在之前,沈君辭看到過她的照片,看到過她的屍體,此時卻看到了她的影像,這給人一種不真實感。
視頻的背景是黑的,看不到一絲光亮,隻有周穎穎的麵前點了一個小小的蠟燭,映照著她的臉。
陶雅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說點什麼吧,畢竟是二十二歲的生日。”
周穎穎頓了一下:“應該說什麼呢?”
她看向鏡頭,停頓了幾秒鐘才開口:“我從小就是個胖子,我非常普通,長得不好看,學習成績也不好,我的家裡沒錢,爸媽經常罵我,我能夠感覺到,他們不愛我。哥哥也看不起我。在學校裡,我過得平庸,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覺得自己太不合群,就努力笑著。我希望彆人包容我,希望自己也能夠被愛著。”
“我膽小,懦弱,這人生的二十來年,都在看著彆人的眼色行事。”
“我曾經以為,成年了,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一切就會變得很美好,可是等我長大了,發現並不是這樣。一過了二十歲,我爸媽就把我當做一隻成熟了的,待宰的豬,如果不是在這家工廠裡,有著不錯的薪水,我早就被逼著嫁人了。”
“而孫雨詩,還有那些工友,又在不停地欺負著我。”
“我感覺,自己身處在煉獄之中,而這地獄,是周圍的人外加在我身上的,無論是路人,父母,親戚,同事,領導……因為我的胖,因為我醜,因為我不能如她們所願,因為我看起來好欺負,大家都是人,我卻成為了他們欺負的對象,發泄的對象。從來沒有人考慮過我的感受。”
陶雅在一旁開導她:“你說的也不儘然,你看我,不也是經曆過這些,但是我挺過來了。一切就會變得美好。如果沒有以後,那才是真正的,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還是會希望你能夠撐下去。你應該和家裡人說自己得病的事,應該去更好的醫院。”
“可是不是人人都能夠像你一樣堅強。至少我沒有你的勇氣,也沒有你那麼聰明,更沒有你那麼好的運氣,我隻是一個普通人。”
周穎穎繼續說:“我曾經想到過,出走,走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獨自生活。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到不了很遠的地方去,我沒有錢,證件壓在工廠裡,我爹媽盯得我很死……就算我走了,還能怎樣呢,到了新的地方,依然會有人罵我像是豬,罵我一事無成。更何況我現在生病了,我快要死了……”
視頻放到這裡黑屏了,過了片刻再亮起來。
這一次,周穎穎看向了手機鏡頭,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
“以前,我是個膽小而懦弱的人,現在我想要在我去世前,改變這一切。今天晚上,我會打電話,和我的父母談一談,孫雨詩應該也會再叫我,我會試著,對她進行反抗。”
“如果,我的父母不再罵我,不再強迫我,我會告訴他們我生病的事,會和他們一起想辦法。如果今晚,孫雨詩不會欺負我,她放過了我,我會自己去大醫院,再做詳細檢查,想辦法看病。”
她說到這裡,哽咽了一下,就連在屏幕前的那些警員們,都感覺到了少女的絕望。
周穎穎擦了一下眼睛:“如果今晚我這奮力一搏,沒有任何的結果,如果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對待我。那麼我希望……我希望……他們能夠受到懲罰,付出代價……”
說到這裡,她的目光看向陶雅:“陶雅,你會幫我做到的吧?”
“我會的。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閨蜜。永遠不會背叛對方的那一種。”陶雅的聲音傳過來:“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會希望自己被埋在哪裡?”
周穎穎指了指腳下:“就這裡吧。隻有在這裡,我是自由的,快樂的,我是屬於我自己的。”
“我甚至不希望,有人能夠發現我的屍體,那樣我就可以安靜地睡在這裡。有人會因為我的失蹤去指責我的家庭,我的父母,說他們重男輕女,逼走了自己的女兒。”
“孫雨詩會因為我的死亡,變成一個殺人凶手,她會永遠害怕,永遠忌憚。其他人也會因為我的死亡,在心裡橫上一根刺。她們再也無法像是以前一樣,那麼心安理得地去欺負彆人。”
“我活著時候無法反抗的人,會在我死後得到懲罰。他們會在夢中夢到我。隨後驚醒,我會成為他們永遠的噩夢,揮之不去。”
周穎穎麵對著鏡頭,綻放了笑容。
這像是渺小而平庸的她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宣戰。
她如果戰敗了,就要用自己的生命作為籌碼,放在天秤上,去撬動一切。
進行飛蛾撲火般的最後一搏。
視頻又黑屏了以後,隨後又亮了。
“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警察們找到我的屍體,你就把這段視頻,交給他們看吧。證明我所有的行為,都是自己的意願,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
陶雅道:“我們吃蛋糕吧。”
周穎穎道:“那我許個願吧,我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我如此地熱愛這個世界。”
她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一切陷入了黑暗。
視頻停住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段視頻錄製於一年以前,而現在所有的結局他們都已經看到了。
周穎穎已經死了,她似是被那些人殺死了,也像是被這個世界殺死了。
顧言琛的神情凝重而嚴肅。
白夢看到這裡,抽了一張紙巾,小聲抽泣。
沈君辭不知道,如果那天周穎穎的父母沒有對她破口大罵,激烈爭吵。如果孫雨詩不是像往常一樣欺負她,羞辱她,是不是結果會不同。
但是沒有如果。
那個善良而普通的女孩死在了她22歲的夜晚。
陶雅道:“從那一天起,我背負著對周穎穎的誓言,把計劃進行了下去。在孫雨詩六神無主的時候,我出了主意,讓一個一個女孩被道德審判。我維持著寢室的平衡,那以後的事情,你們應該也知道了。”
周穎穎的父母被人人指責。
孫雨詩開始夾著尾巴做人。
寢室裡的霸淩從此消失了。
周穎穎拯救不了自己,但是一切似乎是因為她的死亡,變得好了一些。
他人即地獄。
她把自己變成了一把烈火,撕開了一條地獄裡的縫隙。
可惜她自己,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
陶雅道:“從周穎穎死後,我就開始疊千紙鶴,每一天疊一個,如今已經一年了。千紙鶴裡是我對朋友的思念。我希望那小小的紙鶴可以傳遞信念,如果真的有死後的世界,那麼周穎穎泉下有知,也會為今日的一切感到欣慰。”
案件到此,似乎是終於水落石出。
夜晚,白夢收拾著所有的檔案,她擦掉了眼淚,從動容與共情之中醒了過來。
其他人也紛紛起身,繼續忙碌。
沈君辭看向一旁的顧言琛,他的表情並沒有破案以後的釋然。
沈法醫思考了片刻,忽然明白了過來。
他雖然在聽陶雅的供述前也推斷到了這種可能性,可是事情之中還有一些不對。
現在陶雅這麼說了,還出示了視頻,他反而懷疑這依然不是真相了。
沈君辭問顧言琛:“我們應該相信陶雅的證詞嗎?雖然說有了周穎穎的那段錄像,但是我發現了一點,就是在陶雅講述的故事裡,很多事情都是發生在秘密基地裡。包括她們約定好,互相隱瞞著她們的地下友誼的這件事。除了這段影像,陶雅的證詞沒有其他證據可以證明那一切。”
畢竟一切事情都是發生在外號事件之後。
那時候,陶雅幫周穎穎出頭,而懦弱的周穎穎卻躲在了陶雅身後,甚至看著陶雅被欺負。
是否那時候,她們的友誼產生了裂痕,陶雅對好友失望,產生了想要報複周穎穎的念頭呢?
否則解釋不通,在陶雅已經和孫雨詩關係緩和以後,其他人為什麼卻忽然開始針對和她同鄉的韓子愛以及周穎穎?這其中有沒有陶雅的推波助瀾?
人心叵測。
人性也難以捉摸。
有沒有一種可能性,陶雅是在兩麵挑撥,又在周穎穎麵前扮演好人?
從證詞裡她們還可以推斷出,陶雅真的欺負過周穎穎。一切真的像她證詞裡說的,聰明如她都無力阻止?必須采用這種方法才能改變一切?
人們無法從事情的表象以及證詞看到她的內心所想。
那時候她究竟是在演戲還是在從欺負之中感到報複的快感?
他們無法得知答案。
顧言琛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就連晚上的那段視頻,也不是連貫的,有一些剪輯的痕跡。”
真正的完整視頻是什麼?陶雅剪輯的用意是什麼?是因為裡麵涉及了隱私?還是分段落錄製內存不夠?還是說陶雅曾經說了什麼,引導著周穎穎說出那些話的?
“她的話裡還有一點對不上。”顧言琛道。
“哪裡?”沈君辭問。
顧言琛道:“千紙鶴的數量,並非是準確對應著死後的日期。我之前自己數過了,瓶子裡的千紙鶴是352隻,而周穎穎去世距今已經374天。”
少了的幾十隻千紙鶴不知道是節假日漏掉了,還是因為什麼原因,放在了其他地方,也許那段時間她沒有買到一樣的紙,或許是過年回家不方便折,又或者陶雅隻是誇張了一下,忘記了一些日子。
這甚至不算是謊言,隻是數字的微小差異,並不能作為證據,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但這件事有點細思極恐。
沈君辭皺眉細想。
有一種可能性,陶雅可能隻是心機深沉的善良女孩,如同她講述的那個故事,為了閨蜜,忍辱負重,默默做著那一切。
她要完成閨蜜的遺願,讓所有該受到懲罰的人都被懲罰。
她把周穎穎死後的世界變得更為美好。
但是這個案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儘管可能性很低,但是他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
眼前的這個女孩真的聰明絕頂,她在被欺負之後完全黑化。
在孫雨詩落水以後,她想的是不能讓她死得那麼輕鬆,所以才把她救起。
她一邊欺負周穎穎,一邊假意說,我還把你當做朋友。我這樣是為了你好。我不欺負你,其他人就會欺負你,我也會被她們排斥。
她知道周穎穎得病,一邊假裝勸說她應該看病,一邊告訴她,她這樣的人就應該去死,並且自己決定利用她的死亡。
醫院的記錄並不詳儘,沒有留下明確的診斷證明。甚至說,除了地|高辛的開藥記錄,他們都無法確認,是否周穎穎的心臟病嚴重到了那種程度。
死者血肉腐爛,他們也僅能化驗出有地|高辛的存在,無法獲知確切濃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周穎穎自己吃下。
陶雅可能已經完全預知到了今日的一切,所以才留下了周穎穎的視頻作為脫罪的證據。
她可能是個絕對的壞人,從自己受到欺負的那天開始,就把一切都記錄下來,忍辱負重,咬牙忍耐,最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從孫雨詩墜湖起,徹底開始翻盤,她一步一步算計著一切,周穎穎的境遇與死亡,也是她借力的一環。
她控製著所有人,進化成了一匹凶殘的頭狼。
想到這第二種可能性,沈君辭覺得背後發涼,手臂上的汗毛根根豎起,他覺得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顧言琛終於起身道:“結案吧,根據相關的證據,以及所有證詞,我們已經不可能獲知全部的真相。當時真正發生了什麼,隻有陶雅自己知道。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做個選擇,選擇我們相信什麼。”
沈君辭問:“你會相信哪一種?”
顧言琛道:“大概是陶雅講的那一個故事吧。至少在周穎穎錄製視頻時,她是相信這位好朋友的。”
顧言琛判斷的依據還有一些。
在周穎穎死後,陶雅並沒有反過來欺負其他的女工,整個寢室關係是相對和諧的。不管孫雨詩墜湖的意外是什麼原因造成,陶雅真的從冰湖裡把孫雨詩救了上來。此外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陶雅和周穎穎的死亡有直接關係。
如果陶雅真的算計到了那種程度,她去做什麼不好,非要在這裡做個普通女工呢?
所以,他願意相信陶雅的本性是善良的。
想到這裡,他反問沈君辭,“你呢?”
沈君辭沉默了片刻,排除了之前腦內的推斷,他清秀的麵容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我也一樣,如果這不是真相的話,這個世界,人心太過複雜也太過黑暗,未免會讓人無望。”
相對於口供與推斷,警方更願意相信實證。
死者周穎穎的供詞,是對陶雅有利的。
目前的實證就隻有眼前這些,具體的結果需要法院裁判。
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全部工作。
再往下分析就需要推測了,過度的推斷會誤導檢方。
法律之中有句話叫做:疑罪從無。
意思是沒有明確證據的話,認定會偏向無罪。因為人無法舉證證明自己沒有做過的事。
他們不會放過壞人,也不希望冤枉好人。
所有的一切都會不帶傾向性地如實記錄。
至於他們腦中認為的答案……
有時候,人必須說服自己相信點什麼,這樣人的信念才能夠更為堅定。
沈君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的心情,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彆人講述這個故事。
最終他把所有的感覺都壓在了心底。
一疊一疊的檔案,一份一份的口供,最終都會被塵封,成為眾多破獲案件之中的一個。
這個案件很普通,卻又不那麼普通。
到了淩晨一點,他們才得以下班,走下刑偵樓台階的時候,沈君辭忽然道:“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就會感覺到很多其他人加之在身上的痛苦。”
這件事挺奇怪,人們明明是同類,卻要互相傷害。
如果沒有最初孫雨詩的嘲弄,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顧言琛道:“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東西可以治愈這些傷痛,那就是他人加到你身上的愛,隻要那些愛足夠多,就可以抵禦了那些痛。”
聽著這句話,沈君辭感覺自己胸腔之中那顆冰冷的心臟,似乎被一雙溫暖的手環伺其中。帶給他絲絲的溫暖,以及希望。
不管陶雅的友誼是真的還是假的。
至少從周穎穎的角度來說,或者說從離世者的角度來說。
作為死者,都希望有個朋友或者是知己,在死後也肯替你做很多事,保持著你和這個世界的牽絆。
這麼想著,似乎連死亡都變得沒有那麼可怕了。
沈君辭對這一點有點感同身受。
或許正因為此,他才能夠重返人間。
站在市局門口的台階上,沈君辭忽然叫了男人的名字。
“顧言琛。”
顧言琛側頭看向他:“什麼?”
沈君辭望著他英挺的眉目,開口輕聲道:“能夠認識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