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涪便笑了一下, “弟子覺得,此中情況,可與諸位大和尚明說。”
明說?
清源方丈原本也沒打算隱瞞妙音寺的各位掌事大和尚們。但現在淨涪特意在此時提出這一點,顯然就是想讓清源方丈借著這件事做些什麼。
淨涪點點頭。
清源方丈深深看了他一眼,還是直接問道, “你知道這樣做,對你意味著什麼嗎?”
淨涪笑了一下,又是點頭, “弟子自然知曉。”
果然不是他的錯覺。
清源方丈又問他,“倘若我沒將這件事淡化,而是明確甚至是著重宣告於寺中上下......淨涪,你原本必定上漲的威望或許會被我分去半數, 你所得到的榮光同樣也會暗淡幾分,而且......”
“他們也會心生念想,期盼著有一天能夠趕超於你, 甚至是將你遠遠地拋落在身後。”
“這樣,你也沒有關係嗎?”
如果說不久前淨涪在他們麵前顯露出的少年意氣讓他們終於意識到淨涪也不過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修行者的話,那麼這一次, 就將是真正地將淨涪拉下神壇。
因為這將提醒他們, 世尊釋迦牟尼佛、阿難尊者乃至是上界諸佛陀、菩薩, 並不是真的隻看見了淨涪一人。隻要機緣契合, 他們還是會、也必定能看見其他人的。
憑心而言,若真能讓妙音寺上下乃至是整個佛門的弟子都生出這樣的明悟,那對妙音寺、對佛門各支法脈都是一件好事。
清源方丈本來不該猶豫。
但這對淨涪來說, 卻是未必。
因為它必將撕下景浩界眾生悄然在淨涪身上貼下的‘唯一’標簽。
回頭細細盤算淨涪這麼多年的修行吧。
清源方丈也是昔日接引淨涪行皈依禮的和尚,幾乎可以說是看著他成長的。那會兒的淨涪表現出來的天資已然不凡。
他第一個從皈依禮中醒來,得天靜寺清恒大和尚受沙彌戒,後來定選院堂卻是妙音寺十個院堂任他挑選,哪怕此後數年聲名不顯,但很快就拿住當時惹事的魔傀宗天才齊以安,將之壓入鎮魔塔,接著便是竹海靈會兩次奪魁,完全鎮壓 景浩界道、佛、魔年輕一代......
這樣的戰績對於一個小修士來說已經是極其出眾了,但這樣的戰績也就隻能讓他在年輕一代中閃耀而已。
那個時候妙音寺縱然覺得他可堪造就,未來一片大好,也隻認為淨涪這個小輩足夠坐在妙音寺佛子這個位置而已。
真正讓他被妙音寺乃至是整個佛門的大和尚們另眼相待的,還是淨涪得到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之後,是他得了世尊釋迦牟尼佛青睞之後。
那個時候,才是淨涪被天下佛子捧上神壇的開始。
在那裡,淨涪高高端坐,俯瞰一整個佛門。
自然......也包括他們這些執掌一支法脈的方丈、主持們。
不然,為什麼淨涪能夠在景浩界佛門地界中遊走收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貝葉?為什麼淨涪能踏入天靜寺、妙潭寺、妙理寺等等各處寺廟,且但凡他願意,就必定會有大和尚甚至是各寺主持、方丈接待他?為什麼淨涪在佛門地界中能夠隨意料理諸般事宜而不必擔憂各方反應?為什麼偏就隻有淨涪,能夠在景浩界各處佛寺裡占儘便宜?
淨涪看著清源方丈的眼睛,平平靜靜地一點頭。
“方丈師伯,我知道。”
清源方丈還是禁不住繃緊了臉皮。
淨涪便又笑了,他道,“方丈師伯,我本也真不是那個特殊的人。”
天下芸芸眾生,他特殊也不特殊。
淨涪佛身在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
景浩界太小了,妙音寺也太弱了,雖然他才剛從南海普陀山上回來不久,但他還是......想再去見識那樣廣袤浩瀚的天地。
他不想像左天行一樣被鎖死在景浩界裡。
而他要脫出身去,就必定得有人接下妙音寺與景浩界這兩個大攤子。基本上來說,承接妙音寺法脈的應該是淨音,就像承接景浩界這個世界主權,維護世界的大概會是左天行一樣。
但就當前來說,景浩界還是太破、太亂了,妙音寺也還是太弱了。
淨涪也不是不能不管不顧地往世界之外的廣袤虛空中脫出身去,然而如此一來,屆時淨涪將要付出的代價定然非同小可不說,他自己的心境也未必能夠平平穩穩地維持下來。
畢竟,他也是承接了景浩界無邊暗土氣運的那個人。
妙音寺需要脫胎換骨,但......急不得。景浩界需要脫劫重生,可也一樣急不來。
如果妙音寺能再多幾個辦事的年輕一輩就好了,隻有淨音一人還是不夠啊。
淨涪佛身禁不住又暗暗歎了一口氣。
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歎氣聲不曾在人前顯現,卻每每往識海世界裡去。淨涪本尊也就罷了,魔身卻很有些憋氣。
‘你總這般歎氣是想要乾什麼?’
佛身悄悄地往識海世界裡轉了一眼,麵上卻認真地看著清源方丈。
那邊清源方丈也是歎了一聲,卻是道,“我知道了。”
兩人又自抬腳往外間走去。
‘我在想,該去哪裡為自己找幾個能理事的人手。’
魔身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眯著眼睛打量了佛身兩眼,‘你不是......’
佛身當下就笑了,‘我確實是有這個想法,你能做到麼?’
‘這個有什麼難的?’魔身先對著佛身應了一聲,隨即偏頭看向本尊,‘本尊,你能不能來搭一把手?’
聽得魔身與他問話,本尊睜開眼睛來看著他們這兩尊化身,‘你們想要點化當年座下魔眾。’
對於這些魔眾,淨涪本尊確實感念於他們的忠誠,但在白淩自魔道脫出重新拜入他們座下的時候,他們已經讓白淩陸陸續續全收攏過來了,且在他們擬定冥府諸事的那會兒,他們也已經給這些魔眾留出位置。
更彆說......
‘冥府建立的目的是為了梳理景浩界目前混亂的生死輪回,而這生死輪回的混亂是因那魔陣而起,因這重塑魔陣與景浩界天地的關係,待到冥府建成,諸位應製之人歸位,隨著時間流逝,他們自然會破開魔陣籠罩在他們心神間的迷霧,恢複往生記憶......實不需要我們再多動作。’
畢竟景浩界是重塑,並不是真的回流時空,曾經的過往隻是被掩去,並不是真正的抹除。待到日後,在冥府中任職的人也自然能借助冥府窺見烙印在世界深處的過往,他們隻需要等著就好。
哪裡還需要他們多做些什麼?
淨涪魔身卻是道,‘自然是因為......我還想收攏他們啊。’
‘畢竟是用慣了的人,往後若是有事,也不需要再去□□培養什麼人,拿來就能用了,還不必擔心忠誠的問題。’
淨涪本尊聞言,轉眼看向了佛身,‘你也是這般想的麼?’
佛身點頭。
淨涪本尊便道,‘隨你們。’
佛身、魔身同時笑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本尊忽然又道,‘你們重新收攏的人手不得耽誤我的事情。’
佛身與魔身臉上的笑意霎時就僵住了。
這是要摘桃子啊!
淨涪本尊仍然平靜地迎上兩人的視線。
佛身同魔身對視了一眼,同時道,‘我要白淩他們,你去紫青玲瓏寶塔裡挑。’
佛身與魔身又都安靜了一瞬。
最後,還是佛身退讓了一步,‘好,白淩他們交給你,我去紫青玲瓏寶塔裡挑。’
‘但是......’他卻是補充了一個條件,‘倘若我挑中的人能夠順利轉生,順利修行,且他們還願意追隨的話,白淩他們需得幫我將人□□出來。’
魔身既然占了便宜,也真不好連這樣的要求都不答應,便也很爽快地點頭,‘可以。’
雖然妙音寺方丈禪房內外室的空間都很大,但也沒有大得太過離譜,故而在佛身與魔身說話的這段時間裡,清源方丈已經領著淨涪,一人捧了卷軸,一人擎了燈盞回到外間了。
幾乎是他們一轉過內外間的隔斷,禪房中安坐的各位大和尚們就都看了過來。
清源方丈領著淨涪回到蒲團上坐下。
他看了淨涪一眼,眼中隱隱帶有幾分探詢。
如果淨涪要改變主意,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然而淨涪隻是迎著清源方丈的目光對他笑了笑。
清源方丈在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卻是挺直了脊梁,與禪房裡的一眾大和尚們道,“各位師兄弟,我方才在佛前叩問祖師,得祖師靈機感應。”
各位大和尚聽聞清源方丈的說法,臉色自又更端正嚴肅了幾分。但哪怕是這樣,清源方丈也仍然能察覺到這些師兄弟們往淨涪那邊落去的目光。
淨涪隻是平靜地坐在蒲團上。
待到各位大和尚自眼中顯出幾分疑問之後,他甚至還對著各位大和尚點頭。
各個都是心明眼明的大和尚們心中驚起一片響雷,禁不住一點點地瞪大眼睛,漏出幾分異色。
清源方丈也知曉這些師兄弟心裡的驚濤駭浪,便就略等了等,等到這些大和尚們約莫能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方才繼續開口道,“阿難祖師著我等儘快將迦葉祖師畫像請入祖師堂中,令我等日日奉香添油禮敬。”
為了能替迦葉祖師收集到更多的願力,寺裡對祖師的禮敬須得抓緊,但寺外也同樣不容輕忽。
清篤大和尚多看了淨涪兩眼,確定淨涪此刻心境仍然平靜通透,方才稍稍安下心來。
另有菩提院掌事大和尚作聲詢問,“敢問方丈師兄,對於方才我等一眾師兄弟身上的異常,阿難祖師可有一個說法?”
這個確實是有的。
清源方丈想了想,便將阿難尊者的說法與這裡的大和尚們說道出來。
淨涪自也認認真真地聽了。
‘果然是在破關,果然是在應劫,果然是想要為迦葉尊者供養願力......’
座中的一位大和尚也問道,“那麼,可有解?”
畢竟想要為迦葉祖師提供願力,那麼還是需要讓天下眾生哪怕僅僅是妙音寺這些和尚、比丘們記得這位迦葉祖師的。
清源方丈便對座中的大和尚們抬了抬手上托著的卷軸,“以後如何尚不知曉,目前的話,隻要不曾與這卷軸離得遠了,就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