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涪微微點頭, 又自問道,“檀越,我想取用些竹枝,不知可否?”
“竹枝?”文竹本正為如何決斷暗自煩惱, 也以為淨涪和尚會在答應他考慮書海一事後就會識趣的離開, 讓他一個人獨自冷靜,卻不料淨涪和尚竟又跟他提了這個要求,不由得愣了愣。
但他迎上淨涪的目光, 又覺得這位和尚必然不是平白無故就提出這樣的一個請求, 故而他就問了,“不知淨涪和尚要拿這些竹枝來做什麼呢?”
淨涪就道,“隻是想做幾盞燈籠。”
文竹有心想再問得細些,但聽得淨涪這般簡單的回答, 便就停住了話題,仍隻問道, “不知淨涪和尚是要取用什麼竹子的竹枝呢?”
淨涪和尚特意與他提出來,彆不是想用的他們諸多同伴的竹枝吧?
文竹暗自思量著, 麵上卻不敢漏出分毫。
淨涪微微搖頭, “隻是尋常竹枝即可, 但一點,取下竹枝的竹子,若年份長遠就更好了。”
文竹隻聽了前半句,就先鬆了一口氣,至於後麵的那半句, 卻是半點不被文竹放在心上。
他們竹海彆的不多,就是竹子最多,彆說是萬年老竹,就算十萬年、百萬年的老竹也有!
他目光掃過竹樓之外那濃稠的暗色,隨手一抓,手裡就拿住了一根拳頭粗長的竹枝。
他將竹枝橫著向淨涪麵前送了送,問道,“這一枝如何?”
燈籠文竹見過,竹海裡的許多竹子他也認得,自然知道什麼樣的竹枝最是適合製作燈籠,如今他替淨涪找來的這一根竹枝,就很是適宜。
淨涪細看得一眼,微微點頭,雙手接過那竹枝收入隨身褡褳裡。
“很合適,多謝檀越。”
文竹得意地笑了笑。
許是心情暢快了些,文竹很快就想到了一件事,“對了,淨涪和尚,你的茂竹呢?”
早先時候文竹就提起過,要替淨涪培育茂竹成材,雙方也已經達成了協議,但因為忙著忙著,一時顧不上,茂竹竟還在淨涪手上,未有交給文竹。
這回文竹來問,淨涪也才露出些恍然的神色。
他對文竹笑了笑,抬手取來那株九節四十九葉的綠竹,雙手遞送到文竹麵前,相當鄭重地道,“茂竹就勞煩檀越了。”
文竹邊接過茂竹,邊搖頭道,“既是我竹海允諾過和尚的事,定會儘力,和尚不必客氣。”
淨涪又是謝過文竹,方才告辭退了出去。
文竹也隻將淨涪往外送了送,便站立在竹屋的門戶前,目送淨涪遠去。
淨涪走過轉角,隨意往那套封禁護持的所在看了一眼,果然就見左天行正在仔細地在那許多靈物中行走,挑選合符他自己緣法的靈物。
那邊沿處,又有幾位異竹在負責維持封禁。
察覺到淨涪目光投注而來,那幾位異竹紛紛轉了目光回來,見得是他,各各含笑點頭見禮。
淨涪也隻是略停了腳步點頭回應,便又繼續往前走,一路走回到他自己暫居的那一處竹屋。
推門入屋,燃起燈火照明之後,淨涪便自在案桌邊上坐下了。
待他坐定,竟不似往常時候那般取了經典或是其他書籍翻看,而是拿出了方才文竹贈予他的竹枝。
他將那長長的竹枝擺放到案桌上,又從那隨身褡褳裡取出一把小刀及許多工具,便自閉上了眼睛。
‘你來吧。’
心魔身這會兒沒有多說什麼,直接便接過了肉身的掌控權,由得佛身回歸識海世界。
不過是眼睛一閉一合的工夫,淨涪眉眼間的氣相已然發生了變化。一絲風流肆意不知從何處浮現而出,自然而然地凝在他周身,綿延不散。
淨涪先將這竹枝拿在手上,不過得片刻,竹枝表麵有細白的霧氣散出,好一會兒後,這細白的霧氣才算是散儘了。
簡單處理過一番之後,淨涪隨手拿過那把小刀,隨意又利索地將這長竹枝分成長短不一的幾節,然後又將那或長或短的竹枝拿在手裡,“嘩嘩”幾聲分作柔韌的竹篾。
淨涪極認真地將這竹篾周邊的竹絲刮去,方才將這許多竹篾彎折,又用細繩捆綁成形,做出一個竹架來。
竹架成形,淨涪將它拿在手上仔細看得一眼,確定未有任何差錯,方才將這竹架擺放到地上,另又拿起竹枝竹篾,繼續做竹架子。
淨涪的動作極快,不過一刻鐘多一點的工夫,他麵前的地麵上就整整齊齊地擺放了三個大小一般無二的竹架子。
看得一眼周身散落的許多細碎竹絲及所剩不多的竹枝,淨涪隻隨意一揚衣袖,便有一陣微風卷起,帶著這許多雜物出了竹屋,落在竹屋外不遠處的竹子下頭。等待時間將這些竹絲、竹枝輾化成泥,以繼續滋養這竹海中的竹子。
清理好那許多東西之後,淨涪方才從座上站起,轉來到案桌邊上,添水研墨。
水是取自妙音寺後山的淨水,紙、墨、筆皆是妙音寺送到淨涪處供以淨涪謄抄經典的物資。
淨涪見得硯台裡的墨汁濃稠,又細細思量過一番,確定這些墨汁夠他取用之後,便隻罷了,另取了筆枝在手。
可縱然他麵前已經鋪上了白紙,手邊也已經拿定了筆枝,他也隻是默默地在案桌後側站定,甚至還閉上了眼睛。
識海世界裡的佛身及本尊都沒有打擾他,隻安靜地看著。
屋中一點燈火搖曳,拖拽得這屋子裡的暗影都在不停地扯動。可惜,仍然無法打擾淨涪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隻站在那裡的淨涪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借得燈火兩點亮光的那雙眼睛仿佛有翠綠色的霞光浮現,可定睛再看,那雙比屋外的夜還沉還黑的眼睛也隻得那兩點影映出來的燭火而已。
然則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淨涪目光微微一動,落在自己手腕上。而他手腕也是一沉,讓手中筆枝的筆頭沉落在那硯台上,飽浸得墨水後又快速提起,在那張白紙上提畫。
淨涪的動作半點不慢,仿佛心中已有圖景,此刻隻是將那圖景從他心胸中搬落到這張紙張而已。
屋外有風轉過,隱隱傳來些聲響,依稀是有誰在說些什麼。但淨涪三身誰都沒有分神,心魔身在全心描畫,佛身及本尊也早在心魔身提筆時候就已閉上了眼睛,心神彙聚,助心魔身一臂之力。
那白紙下方先是出現了許許多多的虛影。那虛影多有殘缺,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就是那許許多多幾乎堆疊到一處的虛影裡,那一張張人麵卻顯得格外的真實生活。
然而,就是這樣的真實與生活,才最大限度都描畫出了那虛影裡人麵的猙獰與痛苦。虛影的最下側,是一片片細碎的土地,那土地間也長有許多人麵,那許多人麵的表情,也都是一色的猙獰與痛苦。
這是地獄之像。
也正是如今景浩界暗土世界裡的模樣。
淨涪將這畫紙下方鋪滿之後,未曾有過絲毫停頓,便自提筆而起,讓那筆端上的細軟長毛落在畫紙上方空白處。
那也是一片陰雲一般的虛影,那虛影之上,也有許許多多麵目不一的人麵,但這許多人麵的表情,卻不似那地麵上的同伴猙獰痛苦,反而是那或多或少的平靜與安寧。
似有解脫之意。
填滿這一片陰雲之後,淨涪的筆枝難得地停了停,好一會兒才終於拖到那紙張的右上角,在那裡空白的一點位置上描了一個燈籠的虛影。
待那燈籠虛虛成形,淨涪方才一轉手腕,將那筆枝徹底帶出。
淨涪手裡拿著筆枝,眼卻隻在這幅新成的畫作上梭巡。
好半響之後,他似乎是真的滿意了,方才點點頭,將手中筆枝駕到那筆架上。他抬起手來,一座氣息幽寂黯淡的九重玲瓏小塔就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這小塔也不是旁的,正是淨涪心魔身的本命法寶幽寂暗塔。
淨涪雙手捧著這座小塔,雖不曾沾得印泥,卻真是將這小塔當印信一樣,在那那幅畫的右下側按了一按。
那畫紙仿佛承受不住,顫栗了一陣,但到底穩住了,未曾碎裂開去。
淨涪收起幽寂暗塔,重新去看那一幅畫。
那畫中景象色色不變,卻平白添了幾分自最深沉的暗色中帶出的靜謐。
淨涪這才將這幅畫拿起,在這竹屋中尋了一片地方安置,等待筆墨乾透。
他重回到案桌上,領取了一張白紙鋪好,方才又閉上眼睛。
‘該你了。’
回歸到識海世界的淨涪心魔身眉眼間罕見地顯出了兩分倦色,他半句話都不多說,直接就在他顯化出來的暗黑皇座上坐了,閉目調養。
佛身及本尊同時笑得一笑,又對視一眼,便有聲音響起,‘我去吧。’
‘地畫已成,如今該是人畫,請。’
本尊也未多有推脫,直接出了識海世界。
那許久未在淨涪眉眼間浮現的氣息這一刻終於回到了那裡,那肆意及那端重這一刻全都儘散,隻餘他最本質的淡漠。
淨涪睜開眼睛,隻微微一掃桌上白紙,便自取了筆枝,飽浸了墨汁,提筆便畫。
很快,就有圖景在那白紙上成形。
並不是什麼怪異荒誕的圖景,僅僅是人世間最尋常不過的一角。
一條長街,頭頂有雲,腳下有土,街上人來人往,或喜或悲,或怒或哀,色色不同,各各不一。然而那長街上眾人眉眼動作間的生活,卻又著實讓人見識了一番何為紅塵氣息。
一片長街畫完,淨涪拿著筆枝在原地立得一陣,忽然在那街角處擇了一個位置,在那裡畫了一個小童,小童手中提著一個敞口的破籠子,籠子上一個有著短且鈍的腦袋探出。
那是一隻雞崽。
淨涪畫完這隻雞崽之後,又在那小童眉眼間一點,頓時就有一點生氣綻開,靈動了一整條長街。
淨涪將筆枝擱下,也自捧了一座青銅色的玲瓏寶塔在手,充作印信在那畫紙的一側按下。
待到寶塔收起,他也捧了畫紙轉到另一邊,將它與那地畫擺放到一起,方才轉回到了案桌前,重又鋪起了白紙。
白紙鋪成時候,識海世界裡的佛身也不讓本尊催促,等本尊回歸識海世界後,自己就從識海世界裡出來,掌控了肉身。
他也如心魔身及本尊一樣,拿著筆枝按落在硯台裡,直到那筆枝的筆端飽浸了墨汁,方才提起,在那畫紙上描畫。
他似乎也早已想定了自己該畫些什麼,那筆枝不過堪堪觸及那畫紙,便流暢地轉開,從未在那畫紙上停留得太久。
也就是這個時候,屋中已經安靜照明了許久的燈盞忽然爆出一聲細響,燈火猛地跳動,擾亂了這屋中安靜的暗影。
淨涪卻仿似未聞,他的眸仍然安靜地垂著,眉眼間莊重嚴謹的神色流出,又在他周身暈染開來,安靜而莊嚴。
佛身的畫不同心魔身那般陰森詭譎,也不似本尊的那幅一樣生活靈動,他的畫紙上甚至都沒有出現一張麵孔,隻有雲霧,隻有霞光。
實在單調得很。
然而,就是這樣單調的景致,細細品去,卻又覺得彆有玄機。
那雲霧的鋪展與糾纏,那霞光的渲染與晦暗,細細看去時候,都似乎能給人彆樣的感覺,引人沉醉,久久不能自拔。
佛身隻畫雲霧,隻畫霞光,可他動作雖然不慢,可也沒比心魔身及本尊快上多少。
好容易一幅畫畫成,淨涪微微鬆了一口氣,卻不像心魔身及本尊那樣為自己添筆,而是直接就擱下了筆枝,便取了光明佛塔在手,按落在那畫紙上。
畫作成形,他收起光明佛塔,將畫紙捧起,也一並將它與那地畫、人畫放置到一處。
三畫落在一處的時候,一股仿似圓滿又仿似殘缺的氣息猛然爆出,直接驚動了外間的左天行及一眾異竹們。
左天行本正認真地在那許許多多的靈物中間為自己挑選得其中兩件合用的,這會兒也不免分神,抬眼尋著那股氣息爆發的方向看去。
淨涪?
他意外又不意外,片刻後搖搖頭,又自低頭繼續尋找。
倒是竹海裡的一眾異竹們,看著淨涪暫住的那竹屋揚眉,連連暗中聯絡。
“所以,淨涪和尚他是在做什麼?”
“不知道,”文竹也答道,但淨涪到底剛才才從他那裡離開,便說道,“隻是淨涪和尚剛剛才跟我討了些竹枝?”
“討?”一位異竹皺了皺眉頭,“什麼竹枝?”
其他的異竹們一時也都轉眼看了過來,那眼神中透出幾分擔憂。
顯然,他們是以為淨涪跟文竹討他的竹枝了。
文竹心下軟暖,連忙笑著搖頭,“不過是些許老竹的竹枝而已,不是我的。”
一眾異竹們這才儘散了那不多的一點憂心,有興致關注起其他的瑣事。
“些許老竹的竹枝,這倒不妨礙。”
他們竹海多的是老竹,雖然說他們這些異竹也是老竹,可正如靈獸不會將凡獸看做自己的同伴一樣,那些不開靈智,未曾異變的竹子便是年歲再久遠,也隻是凡物,不能與他們同列,所以這句話,異竹們個個都說得很坦然。
“但淨涪和尚討要老竹的竹枝,是想要乾什麼呢?”
文竹也搖頭,“我不知道。”
他歎得一聲,卻就轉了話題,“方才淨涪和尚除了與我討要些許竹枝之外,還跟我辭行了。”
辭行?
各位異竹麵麵相覷得一陣,目光轉了轉,便有眼角餘光落到了那正在挑選靈物的左天行身上。
“是因為他麼?”
“不會吧?”
“應該不是,左天行這個劍子,可是淨涪和尚自己薦給我們的......”
“你們彆忘了,淨涪和尚也隻是一個人修,人修做事,向來不太那麼隨心。誰知道淨涪和尚將左天行這個道門劍子薦給我們,是不是真的那般歡喜......”
這話說得,沒有一個異竹能接。
沉默得半響後,文竹搖搖頭,“我倒覺得不是。”
他想了想,迎著諸位同伴頗帶著些疑問的目光問道,“雖然淨涪和尚跟左天行這位道門劍子同時待在我們竹海的時間不長,可我們也都是時時盯緊了的,可有哪一陣子,看見這淨涪和尚心中不滿?”
一眾異竹們想了想,也都沉默了下來。
還真是......沒有啊。
文竹將淨涪跟他辭行的理由說了說,又道,“所以,大概還真是因為小地府的事情。”
一眾異竹們俱都沒話說,也隻能繼續沉默。
文竹看得自家的同伴一眼,覺得索性大家都湊在一起了,時機正合適,也就將淨涪的請求與一眾異竹們都說了。
“書海?淨涪和尚想入書海?”
不知是一個異竹驚呼出聲。
文竹無聲點頭。
一位異竹心中奇怪,便自問道,“淨涪和尚不是明天或者後天就要離開我竹海了嗎?我們就是答應了他,他又能在書海裡待多久?”
“他彆不會是......想要將我書海的藏書也帶出竹海去吧?”
一眾異竹頓時又都望向了文竹。
文竹認真地想了想,倒不曾擔憂過這個,“淨涪和尚大概沒有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