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心魔身譏笑一聲,‘這就高興了?’
他看佛身麵上笑容不減,又說道,‘菩提子他是帶回去了,可他不過一個四五歲的小童,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這菩提子他真能緊拽在手裡?而且還是沉桑界那樣的環境?’
佛身聞言,轉了眼睛來看他,眼底仍自帶著淺淡的笑意,‘你這是在質疑本尊?’
心魔身很是皺了一下眉頭,麵上升起明顯的不悅,‘那木匣子上確有本尊的布置在,可這小童保不保得住木匣子中的菩提子,又跟本尊有什麼關係?彆扯了本尊來壓我!’
佛身微微搖頭,卻道,‘不然,本尊想要有人將菩提子種下,希冀菩提子在那沉桑界中生根發芽。如果菩提子隨意落到他人手裡,那得到菩提子的人若不認得菩提子尚且罷了,可若是認得菩提子,你覺得有多少人會願意將那菩提子種下,而非是自己直接吞沒了?’
心魔身一時無言。
淨涪自家知自家事。他拿出來的那些被菩提樹幼苗增益了靈機與生機的菩提子,哪怕稱不上佛門至寶,也絕對能夠得上寶物的評價。尤其是在沉桑界當前的環境中,更是足以讓沉桑界中的修士都垂涎不已。
更遑論是沉桑界裡的凡俗?
所以得到淨涪本尊送出去菩提子的人,都一定會麵對一個問題。
他......究竟願不願意將這一顆菩提子栽種下去,乃至看著它生根發芽,育苗成樹?
這沉桑界凡俗取與舍之間的選擇,也相當的重要。
心魔身抬起眼瞼,目光淡淡掃了佛身一眼,嗤笑道,‘佛身,你是不是誤會了本尊?’
佛身抬起眼來,對上心魔身的目光,麵上顯出幾分疑惑。
心魔身支起手肘撐住半邊臉龐,漫不經心地道,‘因著我們當日宏願,也因著我們想要試探一番,故而我等決定給沉桑界凡俗一個希望。可是......’
他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我等給予他們希望不假,但倘若他們自己抓不住、錯過了,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與我們有何關係?與本尊,又有什麼關係?’
佛身臉上的笑容終於僵滯了一瞬,半響後,才漸漸收了起來。
心魔身說得其實沒有錯。
希望,他們給了,也送到了沉桑界凡俗眼前。可如果他們自己抓不住、錯過,隻能怨責他們自己,怎會與他們有所乾係?
淨涪本尊早已分離了自身的善意與惡念,對自己這一回動作的結果沒有任何的期待,他又怎麼會為此而多布置幾個手段?
是他想多了。
佛身想明白後,卻很快搖頭微笑,將先前一瞬的諸般情緒儘皆放下。
心魔身敏感地察覺到佛身那邊的變化,無趣地撇了撇嘴角。
但......這才是淨涪。
彙聚善意的佛身也罷,聚攏惡意的心魔身也罷,對於外間諸事,其實也少有執著。
如同常人閒暇時候賞花,見花開會為之歡喜,見花落會心生惆悵,可歡喜、惆悵過後,待到他離了麵前花叢,那些曾經在心頭徘徊的情緒,也就像是拂過花叢遠去的微風一樣,早早就散了,連一點痕跡也都沒有了。
許多時候,淨涪佛身和心魔身也都是這般模樣的。
所以他們之間的勝與負,更多的不在他們所爭論的那一點事情上,而在於他們爭論的本身。
更彆提,往沉桑界世界中投放菩提子,本來也隻是一步隨意摻和的閒棋而已。
不過那木匣子畢竟也是花費了淨涪不少心血,如今第一個木匣子被人拾起,淨涪也就停下了手上動作,略略關注了那小童一陣。
安元和見淨涪一直在注視沉桑界那邊,想了想,也說道,“你在看那菩提子的情況?也算上我一個吧。”
淨涪偏頭看了他一眼,便就點頭。
他手指變換法決,很快就在案桌上拉出了一片光幕,光幕裡映照著的,也不是其他,正是那木匣子周圍的情況。
安元和定睛看去,入目的便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童。
看見小童那瘦骨嶙峋的模樣,安元和也禁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但他也沒說什麼,隻細看著光幕裡影像的變化。
那小童輕易就將石頭一般的木匣子搬回了屋裡,屋中黑漆漆的,沒有燈,隻有從大門處落下的月光照明。
可即便如此,小童似乎也不敢就這樣讓屋門大敞著,他將那木匣子搬到角落處之後,就小心地關上了門。
落下門栓小童仿佛還不安心,他在那黑漆漆屋裡走動了幾步,很是熟練地搬了一張木凳堵在門後。這還沒停,他又將屋裡最後一張木凳壘在第一張木凳上方,方才轉身回炕上去了。
看樣子,若不是他年紀小,力氣不夠,他怕是還會將屋裡最後剩下的那張木桌也一起挪到門後堵著。
安元和看著小童自己扒拉著薄被在炕上睡了,才說道,“看來,沉桑界天地裡凡俗的日子,還真是不好過。”
淨涪沒有說話。
安元和也隻是這麼一說,沒多想什麼。
好過不好過,他也沒有辦法,隻能輕歎這麼一句而已。
安元和又往光幕上看了一眼,忽然問淨涪道,“空的木匣子,你還要嗎?”
淨涪答道,“要。”
安元和明了地點頭,又自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一根木材忙活起來。
至於淨涪存放在木匣子裡的那部經文,這不過四五歲年紀的小童會不會認得上麵的文字,安元和連問都沒有問。
畢竟做事的可是淨涪,現如今那樣的狀況,淨涪怎麼會沒有預料?
木匣子裡必定會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安元和從來沒有懷疑過。
淨涪倒也沒有收了案桌上方的光幕,隻讓它就那樣映照著,自己取了另一個空木匣子出來,也繼續做他的布置。
第二日一早,光幕裡的影像就有了變化。
天邊不過堪堪露出一片天光,屋子裡也隻是稍稍明亮了些許,那小童居然就醒過來了。
淨涪瞥見光幕裡映照出來的小童,停下手上動作,目光淡淡地看過去。
小童睜開眼睛的第一個動作,不是直接坐起身來,而是豎著耳朵仔細聽了一陣,直到確定院子裡沒有其他的聲響,他才下了床去,在地上摸索了一陣,竟掀開一片木板,從裡頭的小洞裡扒拉出一個用油布紙裹起來的小包。
小包打開後,就看見裡頭隻有兩個拳頭大小的白饅頭。
小童手指點了點,連遲疑都不曾遲疑,拿了一個白饅頭塞入嘴裡,又利索地將那剩下的白饅頭用油布紙重新包好,放回洞裡去,再重新放好木板。
三兩下將白饅頭吃完,小童滿足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又有些擔憂地看著被上下兩個木凳子堵住的大門。
他站起身,也不去將那兩個木凳子放回原處,而是走到了角落處,摸到了那個昨晚被他撿回來的“石頭”。
他將那石頭搬到窗邊,就著從天邊照入的天光打量著這個“石頭”。
說是打量其實也不太對,這小童就是將他麵前的“石頭”當做了從天而降的玩具,左翻一下,右滾一遍地隨意玩耍。
他玩得特彆的認真,也特彆的滿足。
而小童在炕床上玩著“石頭”,淨涪就在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靈舟上看著他,沒有言語,沒有動作,隻是單純地看著。
識海世界裡的心魔身和佛身,不知是因著淨涪本尊的異樣,還是因為光幕裡映照出來的那小童,竟也沉默地看著。
安元和仿佛也察覺到了淨涪的異樣,他停下手上動作,先抬眼去定睛細看過光幕裡小童的動靜,才轉眼去看淨涪。
每當這個時候,淨涪就轉了眼來,對他笑笑,才又重新轉回目光去。
安元和見過他的笑容,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其實已猜到了點什麼,但見淨涪此刻心神清明,也就不再擔心了。
誠然,這個小童可能有些淨涪自己的影子。
不,說的不是當前的這個淨涪,而是更早遠的、皇甫成時候的他。
但這點影子壓根不足以影響到淨涪,隻算是能讓淨涪給予一點特彆的關注而已。淨涪他清楚自己是誰,也非常明白自己要做什麼。
其實......說起來,他其實也能從這小童身上看到幾分他自己過去時候的模樣。
那時候尚且年幼的他,也曾是這樣的彷徨與寂寞。不過,幸好他還有劍!
安元和低頭看著手中寶劍那清宏如水的劍身,摩挲著被他握在手裡的劍柄,極輕極輕地笑了笑。
那笑容甚是溫柔,除了此刻恰正抬頭往他這邊看來的淨涪,竟是再無人能得以一見。
淨涪看見安元和唇邊的笑意與他周身隱隱勃發的劍意,眼底也柔和了一瞬。
不過他沒有打擾安元和,仍然轉了目光,去看那光幕中映照出來的小童。
因為這時候與“石頭”玩耍的小童仿佛是碰到了關竅,那封閉得嚴實的木匣子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嚓聲,打開了一條細微的裂縫。
裂縫打開時候,幾句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愣在那裡的小童耳邊,也隻落在他耳邊。
淨涪知道那幾句話都說的是什麼,這世間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因為那幾句話本來就是他說的。
小童一動不動地愣怔了許久,直到院子外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響,他才仿佛回過神來。
他一把將裂開的“石頭”抱在懷裡,左右看了看,都沒找到足夠安全的地方。
放著食物的小洞空間不夠了,放不下這塊“石頭”,而且也來不及了。
院子外的聲響漸漸的近了,小童額頭都冒出汗來。就在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幾乎來到門前的時候,小童惶惶的目光落在“石頭”上,才猛然想到了什麼。
他將“石頭”抱起,直接翻下炕床,幾步跑到角落處,直接將“石頭”放在那個位置,然後迅速又小心地在“石頭”上方壓了壓,都來不及檢查那“石頭”的模樣,門板就被人哐哐哐地打砸著。
“來......來了。”他作出剛剛睡醒的聲音,匆匆瞥了幾眼“石頭”,又輕悄地回到炕床邊上,特意弄出幾個聲響,才跑到門邊,將兩個木凳挪開,推起木栓,打開門來。
似乎是他拖的時間有點久,門外等著的人煩躁了,都還沒等他把門拉開,隻堪堪推起了木栓,那人就直接在門板上用力。
他一個四五歲的小童,力氣又能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