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得久了,想得久了,他漸漸又覺得......沒用。
他不是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不辭辛勞;他不是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不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大願遍益諸天有情;他更不是世尊阿彌陀,常願接引天地萬靈......
他是淨涪。
他也隻是淨涪三身的佛身。
或許他會是未來的清淨智慧如來,但如今,他僅僅不過一個普通比丘僧。諸天寰宇,眾生皆苦,六道之中,沒有一道是能夠真正超脫的。而即便是強橫如世尊阿彌陀,又救渡了多少人呢?西天佛土號稱極樂,又有靈山,可生活在那佛土中的許多生靈,便真的都超脫出了苦海了麼?
苦海無舟,唯人自渡。
淨涪佛身停下往外走的腳步,回過身來定定看了那殿宇上方被高高供奉起的諸佛陀及菩薩一陣,垂眸合掌,無聲低頭一禮。
旋即,他回過身去,再不回頭,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那位先還在與淨涪佛身搭話的小沙彌不知為什麼,竟隻能靜靜看著淨涪佛身動作,全然忘了自己要做些什麼,想做些什麼。
一直到淨涪佛身的身影都快走到門邊時候,他才察覺到了什麼,匆匆追上去,問道,“師兄,淨涪師兄,你明日還會再過來麼?”
淨涪佛身抬腳跨過門檻,聽到他的問題,偏頭看了走在他身邊的小沙彌,笑著搖頭,“不,明日不過來了。”
小沙彌有些失望,又追問道,“那淨涪師兄你什麼時候會再過來呢?”
“不知道。”淨涪佛身答道,“我近日打算出寺去了。短時間內,應是都不會再過來了吧。”
小沙彌懨懨應聲,“原來是這樣啊,那真是可惜。”
因著近日寺裡事多,便是他們這些境界不夠的小沙彌都被分攤了一堆事,所以便是他想要送一送這位淨涪師兄,都找不到時間。
“淨涪師兄打算什麼時候走呢?”哪怕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小沙彌還是下意識地問道,“我......我算一算,或許還能送送師兄你呢。”
淨涪佛身笑了笑,在台階上停下了腳步。他回頭定睛看了小沙彌一眼,轉手取下手腕上帶著的一串佛珠遞過去。
那小沙彌愣愣地看著那串佛珠,一時說不出話來。
淨涪佛身就伸手去拉了小沙彌的手過來,幫著他打開,才將這串佛珠放到他的手掌上,“多謝師弟惦記。這一串佛珠是我自己做的,還有些可看之處,便留給師弟你做個念想吧。”
“希望日後,你我還能有再見的機會。”
小沙彌下意識地抬頭,看著淨涪佛身那張帶著一絲疏淡但真切笑意的臉,嚅嚅不知所言。
淨涪佛身看著這個小沙彌,想起了還被藏在定元寺內藏經閣裡的宗遇沙彌,便問道,“我不日將離開定元寺去,有人來不及告彆。師弟,我能拜托你一件事麼?”
小沙彌立時端正了麵容,“淨涪師兄請說。”
淨涪佛身就笑道,“我在寺裡的這一段時間,與寺中一位叫宗遇的小沙彌頗為相熟。如今我將離去,卻不見他人影,顯見他是有什麼事情耽誤了。我想拜托師弟你,給我帶一份臨彆贈禮過去。”
小沙彌怔了怔,“宗遇......宗遇師弟?內藏經閣裡的那位?”
淨涪佛身含笑點頭。
小沙彌有些猶豫,但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那串佛珠,伸手將淨涪佛身的衣袖一扯,帶著他往一旁去了。
淨涪佛身知道小沙彌在顧慮著什麼,他沒有拒絕,跟著小沙彌就往旁邊去。
待走到了一處偏僻所在,小沙彌方才轉身回來看淨涪佛身,“淨涪師兄你是想讓我給你帶什麼東西給那位宗遇師弟呢?”
他是有些忐忑的。儘管他對麵前這位平和的師兄很有好感,也很相信他不會有惡意,但想起這些日子裡諸位師叔師伯及師兄耳提麵命的事情,他就忍不住緊張。
淨涪佛身笑了笑,並不瞞他,坦然道,“也不是什麼,就是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而已。”
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小沙彌麵色當場就放鬆了下來。
“自然是可以的。”他道。
淨涪佛身將手往袖袋裡一摸,直接就捧了一部薄薄的經典出來。
卻也不是其他什麼書冊,而正是淨涪佛身所說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他將經典遞給了小沙彌。小沙彌鄭重接過,仔細收入袖袋裡。
“師兄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將它交給宗遇師弟的。”
淨涪佛身又是一笑,安撫他道,“倒不必太過著急,師弟你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給他就行了。若實在不行,師弟你自個兒留著也可。不過就是一部經典而已。”
小沙彌不太讚同地搖搖頭。
儘管他單隻看那經典封麵,也確實看不出些什麼來。
淨涪佛身見他如此慎重,合掌低頭,與他一禮,“告辭。”
小沙彌回了一禮,就站在原地,看著淨涪佛身的背影不緊不慢地遠去。
直到那道頎長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眼前時候,小沙彌才定了定神,回殿宇中去了。
小沙彌忙完了一日的事物,終於能夠抽身去膳房用膳時候,果然就聽到了淨涪離開的討論。
“你們聽說了嗎?那位淨涪師兄今日下午消了單籍,出寺去了......”
“真的嗎?是那位性子很好又很有學識的淨涪師兄?他走了?”
“是真的,就在今日下午,我在掌事房裡忙碌的時候,就見到他來取消單籍,先前又一位師兄說,看見他帶著褡褳下山門去了......”
“怎麼這就走了?”有師兄弟低聲哀嚎道,“我還想著這些日子得空,便去藏經閣小法堂處,請教請教這位師兄呢.......他竟然這就走了!我要知道,前幾日便是央了師兄調換差事,也得先去拜見一回淨涪師兄啊......”
“誰說不是呢?唉,也不知道得等什麼時候,才會再有這樣的一位師兄在我們寺裡掛單......”
“彆想了,不可能的。那位淨涪師兄......嘖嘖嘖,可不一般。”一位小沙彌忽然道。
趁著空閒聚在一處說說話的各位小沙彌對視一眼。
這話怎麼聽著......有些不對啊。
“宗雁師兄,你說的那位淨涪師兄不一般......可是真的?”一位小沙彌忍不住問道。
收了淨涪佛身一串佛珠作臨彆贈禮,又接了淨涪佛身一樁任務的那位小沙彌也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
“自然是真的。”宗雁沙彌答道。
“不對吧......”另一位小沙彌皺著眉頭,沒有故意反駁,而隻是單純提出質疑,“那位淨涪師兄若真是不一般,那先前寺裡各位師叔師伯清查寺裡上下的時候,怎麼沒叫他們瞧出些什麼來?”
再有一位小沙彌也道,“是啊,若是這位淨涪師兄真的不凡,怎麼著寺裡諸位師叔師伯也不會沒有察覺吧?再有,先前那些人,可就在淨涪師兄所在的雲房外間不遠處打起來的......”
“對啊,若淨涪師兄真似宗雁師兄你說的那般,那些人理應是瞞不過他去的......”
宗雁沙彌確實也沒能拿出什麼能讓人信服的證據來,但他還是堅持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還是覺得,那位淨涪師兄必有神異。”
“證據呢?什麼證據都沒有,宗雁師兄你......”
宗雁沙彌隻是搖頭,絲毫沒有改口的意思。
其他諸位小沙彌見他固執,麵麵相覷片刻,默契地轉移了話題。但有意無意間,宗雁沙彌卻是被排斥了出去。
宗雁沙彌麵色有些黯淡,可也倔強地坐在位置上,微微低頭咀嚼著嘴裡的饅頭。
諸位沙彌很快將手中膳食吃完,便似往常一般,結伴帶了麵前的餐具往水槽走去。但宗雁沙彌卻是有些慢了,那些沙彌一齊離開時候,他麵前還有半碗白粥沒有吃完。
宗雁沙彌知那些師兄弟就是故意的,這會兒也不著急,慢慢地吃著那半碗白粥。
待到他將碗裡的粥水吃完,他才起身,收拾了餐具,往水槽去。
在邊上等了一段時間的小沙彌見狀,連忙也收拾餐具,追了上去。
“宗雁師兄,宗雁師兄請等等......”
聽得後頭有人喚他,宗雁沙彌放慢腳步,同時回頭去看。
看見那位小沙彌,宗雁沙彌也有些驚訝,頓了一頓才問道,“宗留師弟?”
宗留沙彌急走兩步,追了上去,笑著點頭打招呼道,“宗雁師兄。”
宗雁沙彌很有些奇怪,便問道,“有事嗎?”
也不怪宗雁沙彌,實在是因為儘管他與宗留沙彌都是定元寺裡同一批進寺的小沙彌,但因為平日裡各有師承、位置的緣故,他們兩個的來往還真是不多。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其實並不熟。
“是有些事。”宗留沙彌點點頭,一麵將目光往邊上掃,一麵壓低了聲音問宗雁沙彌,“方才用膳時候,我坐的位置與諸位師兄很是靠近,所以聽到了些諸位師兄的談話......”
他抿了抿唇,迎著宗雁沙彌的目光問道,“我聽宗雁師兄你先前說,那位淨涪師兄很不一般......”
“是真的嗎?”
宗雁沙彌原還有些不高興,如今眼見這位平日裡不熟的師弟直直望著他,像是想要相信他的樣子,心情竟難的的開始放晴。
他重重點頭,“我覺得是這樣的沒錯。”
宗留沙彌先前聽了一場,自然不會再去追問宗雁沙彌原因,他點了點頭,“多謝師兄。”
宗雁沙彌真的是被驚著了,“你信我?”
宗留沙彌笑了開來,但他卻是在宗雁沙彌有些發亮的目光中慢慢搖頭,“我不是信師兄你。”
“我信的是淨涪師兄。”
宗雁沙彌並不生氣,他定定看了宗留沙彌一陣,笑道,“也是,你便是不信我,也得信淨涪師兄啊。”
宗雁沙彌說完,目光就向下滑落,掃向他手上拿著的餐具,便邀請道,“你也要去水槽那邊?我們一起吧,也算是有伴。”
宗留沙彌點了點頭。
待到結束晚課,已經與宗雁沙彌很有些熟絡的宗留沙彌回到了自己的禪房裡。點了燈後,他在案桌前坐下。
很快,一部手書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與一串一十八子的佛珠便被擺放在了案桌上。
宗留沙彌仔細驗看佛珠許久,竟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
索性他也沒指望單憑他自己就能找到些神異來,他將佛珠撿起,重新套回到了手腕上。
帶好了佛珠後,他伸手去拿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
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並不如何長,儘管他的速度並不快,不多一會兒宗留沙彌也已經翻完了一遍。看著被合上的封麵以及那張封麵上乾淨清雋的字跡,宗留沙彌麵上很是顯出了幾分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