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鹿之祖心中湧出陣陣不安。
“所以......”
“所以,”天魔主帶笑道,“我賭他清醒過來以後,會幫我。”
“如何,你敢跟我賭這一場麼?”
五色鹿之祖心下一痛,卻是沉默了下來。
天魔主一時搖頭,歎道,“看吧,道友你話說得再好聽都是假的,事實上,你還是信不過他。”
哪怕明知這會兒的遠烏神智已經被天魔主完全鎮壓了,掌控著這具肉身的並不是遠烏本人,看著遠烏麵上接連升起的掙紮與痛苦,五色鹿之祖沉沉歎了一聲。
“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天魔主嗤笑一聲,“你是在拖延時間,也給外麵的那位淨涪尋找突破的契機?”
五色鹿之祖沒有說話。
“也罷。”天魔主道,“既然你這位族群之祖都不在意那位淨涪和尚對五色鹿族群的利用與算計,我這一個外人,又何必在意這麼許多?”
五色鹿之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就憑這位天魔主的性子,這會兒他們兩人的每一句話,絕對都會落在遠烏耳朵裡,動搖他的心神與意誌。
他不能將這樣的機會平白交出去。
天魔主能夠借用這個機會動搖遠烏的心智,加深他神魂之中的汙染,他也能!
他作為五色鹿族群之祖,在遠烏這頭五色鹿心裡有著相當不俗的份量。隻要他分寸拿捏得準確,他也能拉遠烏一把,讓他徹底掙脫這位天魔主的陷阱,重回正道......
五色鹿之祖既是拿定了主意,也不隻讓天魔主任意揮灑手段。
“魔主說笑了。我現下狀態如何,我自己心裡清楚。單憑我眼下的狀況,可扛不住魔主手段。不往外求助,難道就眼看著魔主將我這位族人魔染了麼?”
天魔主就樂了,“哪怕道友準備求助的那位,非但是將五色鹿族群帶入這般艱難處境的罪魁禍首,更是準備著將整個五色鹿族群算計得淋漓儘致?”
“本座怎麼就不知道,遠烏這一頭青年五色鹿居然這般重要?不如這樣吧,本座將這遠烏還給你,你將本來準備給那淨涪和尚的東西轉給本座,如何?”
五色鹿之祖臉色一沉,“魔主想讓我舉手投降?”
“怎麼就是舉手投降?”天魔主搖頭,“隻是贖買而已。而且......”
他頓了一頓,聲音裡很自然就帶上幾分誘惑,“道友也是知道的吧?本座走這一趟,其實無所謂目標到底是誰,隻要不是空手而回就行。不過是因為道友你眼下更為虛弱,狀態更差,方才定了道友你而已。”
“如果在這裡,有誰的狀態比道友你更為不堪,價值又比得上道友你的,本座換一個目標又如何?”
五色鹿之祖沉默下來。
天魔主笑道,“道友是在顧慮自己的道心?”
“道友莫不是忘了?本座所以會在此時降臨於此地,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吧。若不是他動了心思,用言語動搖這遠烏的心神,本座可還做不到這麼輕易就將遠烏的神魂鎮壓下去的呢。若本座不現身,道友也不必拚著折損自己的底牌,在這裡就與本座硬碰硬不是?”
“那淨涪法師動心起念是前因,且道友如今狀態也是危險,如此道友退去自保,不過是了全你五色鹿族群與那淨涪和尚的因果而已,如何會動搖道友道心?”
饒是五色鹿之祖也得承認,天魔主的這番言論確實有他自己的一套道理在,很能動搖人的理智。
若不是他對那淨涪和尚更為忌憚,他隻怕還真會被他說動。
是的,相比起這位天魔主來,五色鹿之祖還真是更忌憚淨涪這個後輩。
天魔主他當年也曾打過交道,哪怕落入永劫之地這麼多年,早不知道這位魔主如今提升幾何,可他對這位天魔主的根底也並不是全無所知,而且他的道理生來就與天魔主所成的魔道相克,隻要給他時間,他總能找到辦法應對這位天魔主的。
可是淨涪這位年輕後輩不同。
他的年代與這個年代距離得太遠了。早早就落入永劫之地一直到近段時間才被族中境況驚醒過來的他還沒來得及收集諸多信息,所以他對這位淨涪和尚是真的陌生。
自然,他與淨涪和尚之間的境界差距也確實幫了他不少忙,隻是這短短的幾個時辰,也讓他基本看清了這位淨涪和尚的手段。
可也僅僅隻是看清手段而已。真的要憑借他使出的這些手段尋到他的根底去,卻還是不能的。而且......
就算他真的得出了這位淨涪和尚的根底,也還真不敢以此為倚仗對他出手。
原因也不是旁的,正是天魔主。
天魔主是何等人物?能被他盯上的,就沒一個是簡單的。而在被他盯上以後還能保得自家周全的人,那就更是不好招惹。
那淨涪和尚看起來青澀,修為、手段也是精巧有餘而威能不足,實在好欺負。可天魔主不單在他和這淨涪和尚中間挑了他下手,現在還撩撥他,要他對上那淨涪......
他確實是剛醒來不假,可他的腦子還在呢。
“在此之前,我有一問,希望魔主能夠如實相告。”五色鹿之祖說道。
天魔主隻聽他這話,也知道自己的心思落空,不過他倒是沒有太放在心上。
臨時起意而已。成了確實可喜,不成也沒什麼妨礙。
“道友是想問問淨涪和尚?”魔主忽然話鋒一轉,“本座說的,道友就會信了麼?不如這樣吧,你問你這個後輩去,他說的話,道友你總是能夠相信的吧?”
五色鹿之祖笑了笑,“魔主既然不想說,我不問也就是了,何必還拿個後輩做筏子?”
他確實有很多事情還不清楚,可有一點,他卻也是知道的。
他族群裡的這一個後輩遠烏,對外間那位淨涪法師很有些心結。在天魔主念身掌控遠烏肉身,不斷侵蝕汙染遠烏神魂的狀態下,讓遠烏翻出那些往事,念起兩人之間的那些心結,不就是將遠烏更往天魔主那邊推麼?
這是生怕遠烏這個後輩死得不夠快?
天魔主笑了笑,“道友不是不信本座?本座要幫道友釋疑,便隻能讓得道友信任的人來開口了。不過......”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一收,詭譎而危險。
“道友都已經拖延了這麼許久,可是足夠了?”
五色鹿之祖一時沒有接話,隻配合著遠烏的神魂的掙紮更爆烈地出手。
“砰砰砰......”
幾乎凝成實質的道理法則碎片中央,天魔主猛地抬頭,對五色鹿之祖笑了笑。
磅礴的道則法理在此間虛空中攪纏、消磨,盤旋著化成大大小小可怖的漩渦。
也就是在天魔主抬頭笑起的這一刻,絲絲縷縷沉黑的魔意從那些漩渦邊緣躥出,或快或慢,配合異常默契地逼向五色鹿之祖。
五色鹿之祖直接陷入了危機之中。
可取得了不少優勢的天魔主這會兒竟不見幾分喜色。
他甚至微微皺起眉頭,然後越過這些翻湧成浪潮的道則法理碎片,直接望向虛空邊緣處的淨涪。
淨涪周身披著蒙蒙佛光。或者說,這佛光本就是從他身體內裡散發出來的,淨涪他自己才是這些佛光的真正光源。
“淨涪?本座不找你,你自己送上門來?”
說是這般說,天魔主臉色不曾真正放鬆。
在鎮壓著遠烏神魂的同時還要對付五色鹿之祖的念身,這種情況下還要去處理淨涪的全力出手,饒是這道念身屬於他化自在天外天之主,也同樣吃力。
掌控著遠烏肉身的天魔主眸光一轉,心神動念間,已經呼喚起身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本尊。
身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中的天魔主也沒有多說什麼,當即就要往這一道念身處傳遞去更多的力量。
隻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西天靈山佛國中也有一片佛光亮起。
佛光璀璨而柔和,並不過分壓迫。可就是這樣的一片佛光,卻遙遙鎖定了他化自在天外天。
天魔主本尊的動作頓了頓,帶笑開口問道,“阿難,你這是要阻攔本座?”
佛光巋然不動,卻傳出了阿難尊者的聲音。
“還請魔主在道場中安坐。”
“這淨涪日後可未必還是你們佛門的佛陀,你也還要阻攔本座?”
阿難尊者的聲音未曾有過任何變化。
“那也是日後。如今,他還是我佛門的和尚。”
“好好好......”天魔主道,“這淨涪到底是不是你們佛門的人,確實隻是你們佛門的事情,與本座這魔主不甚想乾。但......”
“你莫不是真以為隻憑你,便可以留下本座了?”天魔主聲音陡然變得森寒。
阿難尊者的佛光未有動搖。
“貧僧留不了魔主,稍後自有佛祖出手.......請魔主回轉。”
天魔主臉色漸漸陰沉。
半響後,他臉上陰霾儘去,幾如雲霽初開。
“罷了,既然你靈山一脈堅持,本座便饒過他一回便是。說起來,這淨涪也隻是後輩......”
“但是,阿難,本座乃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之主,有阻道眾生之責。你靈山一脈這般竭力阻攔本座......莫不是要給這淨涪教訓?”
阿難尊者全不曾被天魔主的惡意揣測激怒,他仍舊平靜。
“魔主,你這次真的是在行阻道之責麼?”
天魔主半點沒有自己扯大旗被毫不留情戳破的尷尬,大大方方點頭,“當然。”
“本座不信你沒看出來,這淨涪和尚修行的方式或許多有便捷,但修行乃是步步找回自我,更是自我的層層蛻變晉升。這過程中自有許多艱難,不是外來的,便源自於修士自身。”
“似他這樣的修行方式,就是將諸多外魔演化成內魔......這些外魔收攏得越多,內魔便越是強盛。若此刻不出手消減他的內魔,待到日後他的內魔劫數完全爆發......”
“這淨涪最後結果會如何,還需要本座仔細分說清楚麼?”
阿難尊者沉默下來。
天魔主就像是得勝了一般,氣勢陡然抬升。
“如此,阿難你還要阻攔本座麼?”
阿難尊者沒有回答。
天魔主見得,便要再度遞送力量。
可他還沒有真正動作,就再度被佛光攔了下來。
天魔主沒有說話,隻是眯著眼睛看阿難尊者。
“魔主還是回轉吧。”
天魔主嗤笑一聲,“所以,你是寧願看著那淨涪劫數積攢了?”
阿難尊者搖了搖頭,“淨涪的劫數到底是否積攢,往後又該如何處理,都該是淨涪他自己的決斷。但當下,他不該遭逢外魔。”
稍作停頓以後,阿難尊者又道,“淨涪劫數未曾萌發,魔主便要引他心中魔念,亂他修行,為他演劫......魔主這般,真的就全是因為領會天心麼?”
天魔主沒有說話,他定定看得阿難尊者片刻,徑直收回心念,再不理會那片虛空中的念身交鋒。
天魔主掌控著遠烏肉身的那道念身一直未曾等到本尊的加持,也很快就明了其中因由。
他看了淨涪三身方向一眼,嗤笑一聲,但到底在遠烏本人、五色鹿之祖的念身與淨涪協同下,散作絲絲縷縷的沉黑魔意。
可即便如此,這些魔意卻也死死地烙印在遠烏的神魂之中,不曾真正消煙。
五色鹿之祖皺眉看著遠烏神魂中斑駁深刻你的沉黑印痕,很是不悅。
反倒是遠烏自己還更鎮定。
他匆匆對五色鹿之祖點了點頭,便直接虛空盤膝而坐,沉意定神,體悟那還在他心頭流轉的誦經聲。
先前從淨涪佛身手裡得來的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也不知什麼浮出,靜靜停在遠烏身前,金色佛光仿似熒光。
漸漸地,遠烏身上也披了一層蒙蒙的佛光。
這層佛光與他身前的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相互呼應,也與淨涪身上的佛光遙遙相連。
見得遠烏身上的這層佛光,五色鹿之祖先是看了看遠烏身前的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又看看虛空邊緣處的淨涪,臉色也緩和了下來。
而且先前的那一場拚鬥,他的消耗也著實不少。再不得到補益的話,他的這具念身甚至會當場消散。五色鹿之祖索性就不再去思考更多,沉入遠烏身體就睡了過去。
淨涪佛身不知曉外間劫數的爭鬥,更不知道天魔主本尊與阿難尊者之間的對峙,隻持定了心魔身所化的木魚槌子,一下下地敲落在本尊化成的木魚魚身上,伴著這木魚聲一道,體悟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義。
他一遍遍地敲響木魚,也一回回地誦讀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心神中,許多道理法則不住流淌。
有些異常契合他的心意,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入己身;有些與他的心意不符,甚至惹他本能厭惡,他也不多猶豫,直接就將其丟棄,放任它沉落消散;更有些引他猶豫遲疑,久久不能做出決斷,他也不急,就一遍遍地斟酌體悟......
待到他終於從那種狀態中掙脫出來時候,心神間佛光輕盈清靜,直叫他心喜不已。
進益的並不僅僅隻有他,淨涪本尊連同心魔身哪怕神色倦怠,目光也閃閃發亮,神氣十足。
佛身團團看了淨涪本尊與心魔身一眼,抬手一點,將那飄在他心神前方的貝葉《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收起。最後,他的目光停在了心魔身身上。
心魔身回望著他與本尊。
片刻後,一直沉默的他嗤笑一聲,‘你們這是什麼樣子?我等早先時候定下修行方式時候,不是已經做好了準備了麼?你等如今這般,是怕了?’
本尊沒有說話,倒是佛身相當幼稚地將心魔身撅了回去。
‘真正怕的人是你吧?心魔身,你可莫要忘了,我等的修行若真的撞上麻煩,首當其衝的,可是你,不是旁人!’
心魔身並不生氣,臉上本來帶著嘲諷意味的笑容也淡去了其中的尖刺,顯得平和而安定。
‘我的路已經漸漸摸索出了一點道理,如何走下去,什麼時候該放縱,又什麼時候該壓製收斂,我不能說是儘數明了,可多少也有分寸......’
內魔如何,外魔如何?或許它們聽上去就叫人頭疼,可歸本溯源,它們不過就是劫而已。而所謂的劫,隻是與修士自身所修之道、所行的理相悖的人與事。隻要他心清明無礙,內魔外魔,通通都阻不了他。
而且......
‘便是我真的有一日迷失,不見前路,道心蒙昧......’
心魔身目光罕見的柔和。
‘不是還有你們麼?’
同為淨涪三身,他們如今或許分化了開來,可實際上,他們本是一人。
就算他的修行真的出了問題,隻要不是淨涪三身同時淪陷,他們就都能回轉過來。既是這樣,又何須畏怯?
佛身與淨涪本尊同時柔和了目光。
平和地靜默了一陣後,心魔身率先斂去那些不太合符他定義的諸般情緒,直接消散了身形,隻留下一句話在這諾大的識海世界中回蕩。
‘既是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那我就先走了,玄光界暗土六重天那邊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這裡都交給你們處理了哈......’
佛身正想要說些什麼,就看見本來還穩穩當當的站在另一邊廂的淨涪法師本尊也沒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