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阿汀(1 / 2)

南方夏日雨多, 來得急而迅猛。

公婆年邁, 小姑子跑縣城補牙去了,一大家子隻剩下林雪春是地裡莊稼的支柱。領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小姑夫, 在田裡埋木棍綁大布, 免得風把農作物連根拔起。

疲勞滿身回到家一看, 沒人。

最初沒當回事兒, 直到父子倆陸續到家仍不見自家丫頭。林雪春著急了, 繞著村子跑了兩圈, 愣是沒見半點影子。

好不容易打探到消息,說是大大小小一群孩子上山玩去了。她罵罵咧咧地披上蓑衣戴涼笠, 左腳正邁出屋簷的當兒, 孩子們吵吵嚷嚷經過家門口。

放眼望去, 白花花小豬皮似的姑娘準是阿汀。

林雪春先是放下心來,下一秒火氣燒得熊熊:“你這死丫頭, 膽子肥了這個天還敢外跑?怎麼不乾脆留在山上陪狼狗吹冷風去?”

“幾天沒訓你就皮癢癢, 看我這次打不死你!”

鄉下掃帚多用竹條所做, 細但硬。打著疼,留紅痕, 消得很快。村子裡做爸媽手頭沒玩意兒時, 就拿這個教訓犯錯的說小孩。

她作勢要抽竹條,冷不防阿汀像小雞崽一樣撲進懷裡, 雙手環住她頗為粗壯的腰。

母女倆多少年沒這樣親近過?

林雪春不由得僵直片刻, 再凶神惡煞地推開她。

“彆以為來這套就能……”

話到半路戛然而止。

“你乾嘛去了?臟死了。”

“還沒打你你先給委屈上了?”

狼狽的阿汀紅著眼角, 王君撓了撓耳朵:“她摔了一跤。”

“姨, 怪我帶她上山還沒看好她,要打你打我吧。”

雪春姨的手勁兒和自家媽可不是一個檔次。

王君不安地皺鼻子,老實巴交杵著。

阿汀連忙鑽出腦袋解釋:“不是君兒,我自己要去山上玩,還不小心摔倒了。”

聲音軟綿綿的,鼻音淺淺。

“不怪你,怪她自個兒貪玩。”

林雪春有點兒惱怒,但到底不是肆意怪罪的人。她沒把火氣撒在王君身上,反而揮手叫孩子們趕緊回家去。

也瞪著阿汀:“你也給我進去呆著,待會兒再和你算賬。”

“孩子回來就行了。”宋於秋沉沉的說,意思是叫她彆再折騰著要算賬了,免得把小丫頭凶怕了。

宋敬冬也笑眯眯地打圓場:“我小時候還趁著台風天抓螞蟥,蹲在田裡不肯回來。至少阿汀自己走回來。”

“就你們做好人。”林雪春翻白眼:“真不知道是我女兒還是宋菇女兒,半天功夫能摔成這樣?”

她推搡她進門,轉身去把井蓋給蓋上。

宋敬冬把乾毛巾蓋在阿汀臉上,“擦擦。”

瓦片有一道縫隙,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床邊,他抬起床腳,阿汀小胳膊小腿的也來幫忙。

“哥哥。”

“怎麼了?”

瞧著像是要說秘密的樣子,他彎下腰去,把耳朵湊在她旁邊。

阿汀架著手,小聲說了兩句。

宋敬冬麵上的笑逐漸變淡,應一句‘我知道了’,便往外走。

“你又乾嘛去?”

“有點事。”

林雪春怒衝衝:“什麼事急這一時半會的?下著雨非要往外跑?”

“我馬上就回!”

宋敬冬喊著回答,加快腳步往村門口跑。

“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林雪春老大不高興地嘟囔。

另一邊的王程程,拿不準自個兒算不算把事辦成了,不敢去找外婆,寧願冒著大風大雨,獨自一人繞路回家。

外婆究竟辦什麼事?

她一知半解,但模模糊糊覺得不是一件好事。

眼前時不時浮現王君滿臉的厭惡,以及阿汀渾身泥濘的模樣。她腦袋亂糟糟的,心裡也七上八下,步伐虛浮淩亂。

走到村門口百年的老槐樹邊上,想起外婆曾與瘸子約在這兒見麵。抬頭一看,差點被嚇得魂飛魄散。

“王程程?”

宋家俊俏的哥哥直直站在樹下,唇角微微勾著,看起來卻很冷。

“你有東西落在我家了。”

他說:“拿一下吧,等會兒我再送你回去。”

雙手空空的來,雙手空空的去,連那件屋子的門檻沒踩過,怎麼可能有東西落在哪裡?

王程程情不自禁地後退,感覺被蛇盯上,拚命的想跑。偏偏兩腿打顫發軟。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東西……”

話沒說完,他便邁著長腿走過來,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往回帶。

“我真的沒有……”

“你記錯了。”

他低下頭,笑不及眼底。

王程程心神一滯,隻能木呆呆跟著他走。

王程程被逮個正著,押送到屋裡來。

兩扇木門關起來,萬事萬物擋在門外。屋裡或站或立全是阿汀的家人,四雙眼睛炯炯盯著她。大風斷了村子的電,死一般的安靜與陰暗四處充斥。

她本就膽小心虛,麵對這幅仗勢,立即潰不成軍。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是我外婆要我把王君叫出去玩,彆帶上阿汀。實在不行也能帶上她,但不要讓她們倆一直呆在一塊兒。就是讓她們分開,就是阿汀一個人呆著。”

“我真的不知道外婆想乾什麼,我隻幫她傳話,不知道她和村裡那個瘸子說了什麼。”

王老婆子與瘸子。

這兩號人物擺在一塊兒,引起林雪春的警覺。

前一刻還雲裡霧裡,這時猛然冒出懷疑之心,單手抓住王程程,雙眼圓瞪。

“瘸子?你們村子裡四十歲沒老婆那個死瘸子?”

“痛……”

“是不是?!”

“是……是他……”

“我看到他上山了,但我不知道……”

“你他娘的到底知道什麼?!”

林雪春急得想上手,被宋敬冬及時攔住。

“你外婆讓你帶什麼話?”

宋敬冬看著比林雪春好說話些,王程程卻更加慌張,眼淚不要錢地往下淌。

“她、她說……還有念想的話,就到村門口老槐樹下等她……嗚嗚……”

“什麼時候說的?”

“昨天晚上嗚嗚嗚嗚。”她放聲大哭起來。

“哭你奶奶的哭!”

“再哭揍你。”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落下,王程程瞅一眼可怕的宋家爸媽,捂著嘴巴小聲抽噎。

“你乾了壞事,知道麼?”

“我不……”

宋敬冬拉張椅子在她麵前坐下,湊得有點兒近。

“我知道你讀書很好,這次考試也不錯,打算去讀中專是麼?”

王程程怯懦點頭。

“中專生待遇不錯。”

“女孩子的話,讀護士和老師最好,三年畢業分配到縣城裡,工資高,說不準還包住。不光你生病看醫生不要錢,家裡老小有個萬一,也隻要付一半錢。”

“但是。”

“要是把你今天做的事告到學校裡去,你就是思想品德有問題的學生。就算學校讓你繼續上學,彆的沒考上中專的學生家長,肯定會想辦法鬨事,把 你換下來。”

“不能讀書你要怎麼辦呢?”

語氣非常溫和,眼神也很溫和,定定看著她的半邊胎記。

王程程手忙腳亂地扒著頭發擋臉,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能不讀書的……爺爺奶奶會打死我的……”

重男輕女的一大家子,要不是沒錢討新媳婦兒,又念她再過三年就能賺錢,早把她們娘倆轟出門去。

外婆嫌棄她們還來不及,不可能接濟她們的。

王程程撲通一下跪下來,雙手合掌不斷地拜,不斷磕頭啞聲道歉:“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幫我外婆的對不起。求求你們不要去學校說,不要到外麵說。我會把你們當做恩人的,一輩子記著你們的好,求求你們……”

“去你奶奶的恩人!”

林雪春恨不得一腳揣上去,管她是男是女是大是小,但被宋於秋緊緊抓著,動彈不得。

“不說也行。”

宋敬冬蹲下身去,好整以暇看著她:“我們不說,你也不說,今天什麼事沒有。”

“隻是你把東西落在我家,回來拿了一趟是不是?”

他的眼睛有著妖怪一樣的吸力,看得她頭暈目眩,好像腦袋全空了。

“是……”

她失了魂似的點頭,喃喃道:“我忘了東西……”

“現在你拿了。”宋敬冬打開門,仿佛完全沒聽見呼嘯大作的風,“回家去吧。”

不是要送她回家的麼?

王程程躊躇了刹那,迎麵撞上他淡淡的笑。

“不想回去了?”

“我、我回去了。”

她抱住胳膊,逃命似的跑出去。

直到王程程瘦小的身影徹底消失,宋敬冬才收斂笑容關上門,宋於秋也撒開手。

“這賤丫頭擺明的黑心蒙豬油還敢倒過頭來裝可憐,你放她乾什麼?!”

“你們男人就曉得吃這套!”

林雪春雙目赤紅,但相比追殺王程程,更擔心阿汀。

“阿汀,阿汀,快給媽看看。”

她上下左右地看,讓阿汀轉了好幾個圈,又用雙手撥開發絲,去瞧她的臉和脖頸。

還好還好。

衣褲是好的,沾了泥灰但沒破,也不見血。

渾身皮膚乾乾淨淨的,隻是額頭破了一道口子。

“你沒事吧?啊?”

“那天殺的狗玩意兒有沒有碰哪兒了?他拉你衣服沒有?”

村裡老婆子們沒臉沒皮,大老爺們湊在一塊兒偶爾也說幾句葷話。但十五歲的小姑娘能曉得什麼?

家裡大人隻會嚇唬她,不準與壞小子拉手,不然惡鬼鑽進肚子裡,把你的心肝肺全吃趕緊,然後拿尖指甲劃破肚皮,鑽出來撕咬麵皮。

林雪春生怕阿汀被死狗占了便宜還不知事,一遍遍問她有沒有疼,問那瘸子有沒有對著她脫衣服脫褲子。

問著問著,在外頭蠻橫大半輩子的婦女流下眼淚。

“你彆哭。”

阿汀兩隻手幫她抹眼淚,雙眼已是澄澈文靜的。

“他就打我,然後被陸珣打了,現在還在山上。”

“這畜生活著浪費糧食,老娘他奶奶的為天除害,剁了他下麵,看他拿打什麼再打歪主意!連不懂事的小丫頭也想糟蹋!”

林雪春轉頭便拿起菜刀要往外衝。

“媽!”宋敬冬張開雙手攔門,瞧一眼沉默不語也拿起斧頭的宋於秋,皺眉:“爸,你也跟著不清醒。”

“誰不清醒了宋敬冬?!”

“差點被糟蹋了的是你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妹妹!”

林雪春連他也瞪,一副‘你這沒良心還怕事的玩意兒一起砍死算了’的模樣。

宋於秋更好,磨著斧頭,抬起眼皮看一下他,複又垂下去。這是一份‘沒什麼好說的,先弄死再說’的冷酷。

“媽你冷靜點。”

宋敬冬搶過她胡亂揮舞的刀:“這事兒不是這麼辦的,殺人犯法知道嗎?你倆想去賠錢坐牢,還是想被趕出村子?”

“萬一傳出去一點風聲,阿汀以後怎麼辦?村裡風言風語多厲害,你們這麼大人還能不懂麼?”

句句嚴厲,竟像是老師教育貿然的學生。

林雪春大喘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坐在床邊上,片刻之後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把他丟在山上,讓狼狗給咬死。”

這樣牽扯不到自家。

她覺得這個法子已經很安全很忍讓。

“不行。光滅他的口有什麼用?”

宋敬冬不留情麵地反駁:“小孩全瞧見阿汀上山,也看見她這樣下的山。王老婆子那邊咬起來,更死無對證,難道想讓陸珣出來幫忙說話?”

“那把王老婆子也弄上山去喂狗!”

“媽你彆瞎出主意。”

林雪春直抓頭發,大發脾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本事你這大學生給出出主意啊!”

“媽媽。”阿汀握住她的手,“你不要著急,不要凶哥哥,他肯定在想辦法了。”

也拉著爸爸,牽起唇角給他一個安慰性的微笑。

事情已經發生了,慶幸她毫發無損,但現在如何收場著實是難題。

除了被討債,阿汀還是初次麵對這類事情。她知道不能激情殺人,知道名聲對八十年代的女孩,大約非比尋常的重要。

更知道瘸子和王老婆子既不能死,更不能好好活著。

媽媽天性暴躁沒心眼,爸爸好像是悶聲不響乾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