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晚安(1 / 2)

八點半,天暗下來。

林雪春坐在門邊, 瞧著外頭的毛孩子, 恨恨道:“我老覺著這小子不安好心。”

宋於秋垂著眼皮拿小刀, 一下一下的削鉛筆。

“該睡了。”

眼皮不帶抬一下。

林雪春瞪圓火眼金睛,瞧見陸珣亦步亦趨跟著阿汀, 愈發篤定:“不安好心!”

“你想想, 他弄成那副樣子,不去找山下神婆的屋,做什麼大老遠繞到咱家門口躺著?我看他就是麵上裝傻, 心裡算盤打得精。”

仿佛揭穿駭人聽聞的真相, 她拍拍宋於秋的胳膊,“他是不是打阿汀的壞主意?”

宋於秋:“該睡了。”

林雪春猛地轉過臉, 眼角抽動:“你嫌我煩直說,不想搭理我就憋著。我就問你, 陸小子這事, 咱們是不是得防著點?”

“……八字沒一撇的事, 彆亂想,早點睡。”

宋於秋說完放下削好的鉛筆,起身往樓上走了。

“切。”

“半天憋不出一個屁,多說幾個字要你命似的。”

偏頭瞥見兒子趴在床上晃腿看書, 林雪春一個巴掌蓋腦袋:“宋敬冬你又在床上看書是吧?”

宋敬冬二話不說爬起來, 脊背直如尺。

林雪春對此的評價是:“欠抽。”

“今晚怎麼睡?”宋敬冬問:“我打地鋪?”

不知誰給陸珣起的‘小怪物’外號, 實際上他穿他的去年的衣服, 還嫌短一截。

家裡隻有三張木板床, 樓下這張床寬一米五不到,很難擠下兩個大夥子。

更何況就算他願意擠……

那小子絕對會把他踹下來吧??

林雪春才想起這茬,一拍腦袋,搬出春天的被套來。

“阿香那女人,當媽太不厚道。不光成天又打又罵……算了,我朝死人說道個什麼勁兒。他家那屋八百年沒洗過,臟得要命,米麵堆在缸裡發臭。”

“我洗了一早上還沒洗完,腰疼都犯了。”

三兩言語間順勢把舊草席找出來,鋪好,足夠對付一晚上了。

“你先擱地板睡一晚,明天我把隔壁屋整出來就行。”

“行,反正地上涼快。”

宋敬冬沒大所謂地躺下去,來回翻兩個麵,揮手:“媽你睡去吧。”

林雪春拍拍手,忽然叮囑:“看著點。”

宋敬冬:?

“看著點那小子。”她朝外頭努下巴,“人家說了十五六歲女孩子容易出事,你得看好你妹妹,省得不明不白被騙走了,知道不?”

明明白白拉走咋辦?

宋敬冬不知道,宋敬冬也不敢問,點點頭就把老媽子推上樓去睡覺。

屋外,阿汀剛洗完臉。

八十年代初還算貧瘠,牙刷牙膏這類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一輩有時用淡鹽水漱口湊數。小孩們也不愛用,被爸媽抓著摁著才肯敷衍地刷兩下。

至於一日三餐飯後刷牙的,數來數去獨他們家小屋。

許是爸媽在北通住過的緣故,家裡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但牙膏皂角沒缺過。

於是陸珣今晚得到人生最初的牙刷一支,眼皮上下撲騰瞧阿汀那兩隻手,學她擠牙膏。

阿汀留意到他的觀察,好奇看向他:“你不會這個啊?”

還真不會。

陸珣四五歲的時候還住在城裡,左鄰右舍天天一字排開,站在外頭刷牙洗臉。有大人捉弄他,哄他吃壞掉的牙膏。

半管牙膏進肚子,害得他趴在水盆邊吐了一早上。

後來回村子,阿香半瘋癲,陸珣徹底有娘生沒娘養,一年到頭吃不飽穿不暖,更沒有功夫折騰這個。

要不是老大夫扣著他拔牙,現在應該是一口歪斜的爛牙齒。

阿汀從他的沉默裡讀出否定,有點兒詫異:“可是你牙齒長得很好,我還以為……”

以為阿香至少把該教的東西教給兒子。

但原來沒有。

他的一切全是自己胡亂摸索出來的,難怪不大尋常。

阿汀絕沒有看笑話的意思。她是個很細心很小心的姑娘,在確定彆人願意承受之前,連同情這樣敏感的情緒都不會拿出來用。

不過陸珣還是疑心自己受到嘲笑,立即凶凶地亮出一口細密大牙。

不會刷牙怎麼了?

他會磨牙,向阿貓阿狗學得。

這牙齒照樣長得平平整整,還是白花花的。

阿汀點點頭,非常認真:“你很厲害。”

同樣的情形換成她,應該沒辦法活到現在。

哼。

陸珣一臉‘我不厲害誰厲害’的狂妄。

他肯給的表情比以前多很多,這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阿汀笑乎乎地舉起牙刷,探進牙口深處。

她是蹲著的,陸珣也蹲著,有樣學樣地刷牙。

她刷左邊他刷左邊,她刷右邊他刷右邊,像是對著鏡子刷牙。

連她灌一口水,在鼓鼓的臉頰裡來回晃蕩四下,再吐出一口白沫。他也要咕嚕四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再吐掉。

阿汀歪著腦袋問:“感覺好嗎?”

還行。

挺涼快的。

牙縫裡好像有點殘留的味道,陸珣又多洗兩次嘴巴。

他抬頭,不經意跌進她純粹烏黑的眼眸裡,看著上下兩排微翹的睫毛慢慢眨了一下。

“你又不說話了嗎?”

她問:“昨天晚上你找我,是有話要說嗎?”

陸珣一如既往地抿著唇角,不語。

“沒有也沒關係。”

稍微有一點點的失落,但她不想為難他。

“我要睡覺了,晚安。”

阿汀洗乾淨牙刷,忽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放鬆,不小心把這個年代很少使用的詞彙說出口。

“晚安就是……今天結束了,辛苦了,希望你能好好的休息。然後明天會有好事發生的意思。”

“晚安。”

她又說了一次,在他的深沉的注視轉頭跑掉。

他停在她背後,口齒交碰,生澀的吐出兩個字:“晚安。”

聲音啞啞,仿佛喉嚨裡結了蜘蛛網。

阿汀驟然轉身,雙手背在身後,三千發絲在皎潔月光下打轉兒。

“晚安。”

稚氣未脫,唇紅齒白,她的笑容純真而灼灼,一下自眼前劃過,鑽進屋子裡。

陸珣站在原地。

心臟好像被貓舔了一下一樣。

*

好不容易得到陸珣的晚安祝福,但阿汀沒能好好的休息。

深夜裡驟然驚醒,心臟緊繃,仿佛墜入冰窖,完全沒有辦法呼吸。

一旦閉上眼睛,黑暗襲來,那天的事情開始反複上演。

夢裡沒有突然現身、銳不可當的少年,她捏緊石頭卻沒能反擊成功。成年男人的手指肮臟而滑膩,猶如死掉的軟蟲貼著皮膚滑動。

血的氣味膨脹在鼻腔和喉嚨口,沒人救她。

隻有她在寒風山林中獨自而迅速的枯萎,耳邊回蕩著孩子們的嬉笑,與醜惡的獰笑。

這樣的夢糾纏多次,她常常渾身冰冷的醒來,在黑暗裡發抖。

明明壞人不在了啊。

阿汀老成地歎出一口長氣,下巴靠在窗邊,沒辦法繼續睡覺。

約莫淩晨一兩點的光景,夜深人靜,連狗吠都沒有。

天邊掛著青白色的月亮,下頭溜出一隻長毛的黑貓。四隻小短腿邁得歡快,毛茸茸的大尾巴搖呀搖,還回過頭來喵喵叫,仿佛在招呼後頭的人。

誒……?

日暮村裡沒有第二隻黑貓,黑貓也沒有第二個心有靈犀的小主子。

他們要去哪裡?

阿汀熟能生巧地溜到樓下,踮起腳尖越過睡相糟糕的哥哥,果然路過空空蕩蕩的木板床。

本該好好修養的病人,差不多走到院子口去了,背影遙遠而模糊。

她追上去。

“陸珣。”

忍不住叫他。

清冷的月光下的光影很朦朧,他側過半張臉,她依舊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走了嗎?

又要回山上去?

阿汀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能夠既不冒犯他,也不讓自己太過失落。

視線往下滑,捕捉到他手心裡攥緊的小刀——爸爸曾經拿來幫他割腐肉的那把——某個凶險又理所當然的猜想劃過腦袋。

阿汀不經思索地拉住他的衣角。

“不要打架。”

“不要拿這個。”

她伸手握住一截刀柄,要搶。

陸珣更加收緊手指,將武器牢牢握在手心裡。

有血性的野獸有仇必報,大龍爸沒能打死他,他就要取走他的命。

“不準去。”

竟然不是‘不去好不好’,而是硬邦邦的‘不準’?

這世間有多少人對他說過不準,其中又有幾個還活著?

陸珣眯起眼眸,厲光一閃而過。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傷好了再去。”

她直直看著他,無所畏懼,頗有恃寵而驕的模樣。

兩道細細的眉毛皺起,小臉鼓鼓的。能看得出她很嚴肅在生氣,但還一板一眼的,繼續說:“傷好了也不能碰刀,小孩不能玩這個。”

誰是小孩啊?

陸珣揚出手掌比了一下,這臉隻有巴掌大。

再平著比劃一下,她發梢被夏風吹起來的一撮小頭發,連他脖子都碰不到。

真是猖狂的小不點。

“反正我不讓你去的。”

她寸步不讓,眉梢眼角寫滿固執。原來披著兔子的皮,骨子裡藏牛的脾氣。

麻煩。

陸珣懶散地鬆開手,鋒利的小刀叮當落地。一場氣勢洶洶的廝殺,尚未開始已落下帷幕。

這下行了吧?

他漫不經心的拿眼角問她。

不行。

身形單薄的少女不放心,不能鬆開手,任由凶猛的好鬥分子四處遊蕩。

“你不睡覺嗎?”

她希望他乖乖躺在床上,乖乖蓋上薄被子,乖乖閉眼乖乖睡覺。

奈何陸珣這輩子沒乖過。

“不。”

聲音低回,特彆清晰標準的咬字。

這人到這時候話說得挺順溜,語氣還很傲慢。

“要聽故事嗎?”

幻化成泡沫的美人魚、荊棘城堡中沉沉安睡的美人,還有勇士與惡龍,冒險與寶藏。阿汀腦袋裝載各種各樣的故事,老虎幫的姑娘小子都很喜歡。

不過陸珣還是一個:“不。”

難辦。

她也覺得他很難辦。

“那……上山?”

拒絕的話語遲遲沒有降臨,阿汀心底有了答案。

送陸珣去醫院檢查、買藥,又住一整個晚上,應該要花不少錢。

即使家人有意不提,阿汀還是惦記著這件事情。

因為是她先沒頭沒腦的招惹陸珣。

現在他來找她,很老實的坐在飯桌上細嚼慢咽,還跟她一塊兒刷牙。他也許想放棄山上的自由生長,跑來山下做普通人試試?

但留在家裡要花錢的。

阿汀萬萬不想在這個節骨眼拋棄他,也不能一直拿爸爸媽媽的辛苦錢做好人。思來想去,唯一的出路是自己掙錢。

當不了廚子,她拿得出手的隻有草藥知識。趕巧河頭新開的中草藥堂,上回上山,就是想采草藥試著去賣。不料突生事變,滿滿一筐三七花泡過雨水,爛得徹底。

今天再上山試試吧。

更何況……

阿汀眺望家後頭隱隱約約的輪廓,耳邊仿佛響起外公的聲音。

害怕不是彆人給你的東西,它隻長在你心裡,逃不掉甩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