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分家(1 / 2)

“你說分……”

“分家。”

院子外頭的村民們本來拎起椅子板凳要走, 被這石破天驚的兩字驚住,紛紛停下腳步,扭過頭看這對繼父子。

他們麵對麵站著, 不遠不近,身後皆有妻兒需要庇護。

“早不提晚不提, 偏要在這時候分家?”他嗬斥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分家?你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知道。”他麵不改色。

宋建黨一口怒氣卡在咽喉,刹那間心思翻湧。

分家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兒,意味兄弟姐妹間的無數烏糟。好聚好散尚且落得閒話,何況在眾目睽睽之下?

他料想過大房提分家,但萬萬沒想到他們提的如此突然毅然,提的讓他措手不及。

難道今天這場大鬨全是算計?難道當年那木訥忠厚的養子, 終究化狼伸爪了不成?

諸多猜測劃過心頭, 宋建黨霍然瞪圓眼睛, 麵頰肌肉微微顫動,“你是不是——!”

話語過半, 突然撲通的一聲。宋於秋直挺挺地跪下, 膝蓋砸得塵土翻飛,驚詫眾人。

宋柏常年不著家,宋菇指望不上,入贅的張大剛又是不動腦子的莽夫。作為膝下唯一的兒子,且是大兒子,這時提出分家, 是要拋下年邁的父母不管, 實為大逆不道。

宋於秋知道這些。

就是太過知道, 才苦苦隱忍多年不願發難。直到避無可避、揭竿而起。

“我本不該這時提分家。”

他抬起眼皮,以照常的沉穩語調道:“爹媽養我十五年不容易,要有偏心也是該受的。但我已經成家立業,有本事的男人不該連累媳婦兒女委屈。”

偏頭看向淚眼朦朧的老太太,低聲喊她一聲媽,他真心實意地說:“四十五年前是你好心撿我,我這條命算你給的。要是你嫌兒子狼心狗肺,我改姓。”

“要是你不嫌棄,我無論走到哪裡去都是你的兒子,活一天就孝敬你一天。”

宋於秋緩緩低下頭,手掌貼地,腦門輕輕碰了一下,留下圓形的土印。

口上沒說‘這個家我分定了’,姿態卻是做儘了。老太太受不住這份心傷,捂著臉淚水滾滾。

同樣跪在地上的宋菇注意到某個細節,連忙攥住宋建黨的褲腳求證:“他、他是媽撿來的?不是我親哥??”

宋建黨甩開她,臉色鐵青。

父老鄉親們傻愣半天,瞬間嘩然,“原來宋於秋不光不是老爺子的種,也不是老太太的親生兒子??”

“怪不得大屋對小屋這樣苛刻,小姑子動不動爬到大嫂頭上搗鬼。”

“甭拿偏心說事兒,擱你你能越過自家女兒,熱臉貼到彆家兒子屁股上去?”

“親生不親生的……都四十五年前的事了,今天還是等著看這家按哪門子分法。”

漸漸便湊起分家的熱鬨:“老爺子不是吃素的,我猜林雪春他們家半個字分不著。”

“不行吧?養條狗有情誼,小屋也沒哪裡對不住大屋的,多少得給點哇。”

“反正小屋現在有草藥路子……”

老村長全部聽在耳裡,瞧見大夥兒又坐下來,他也便小心坐回到長椅上。

忍不住咳嗽兩聲,象征性勸兩句和,再問:“冬子他爸,你真貼了心思要分家?”

宋於秋唇角稍動,吐出一個字:“分。”

再去找宋建黨:“鬨到這地步了,老宋你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今天分不分,宋家已是顏麵掃地。乾脆做了段。

宋健黨打牙縫裡咬出同樣的字:“分。”

老村長點點頭,使喚兒子回家拿手記冊子,摸著腫脹的小腿又道:“老宋你下頭三個子女是全給分了,還是……”

他不假思索地拒絕,隻肯把宋於秋摘出去。

冊子來回約莫要半個鐘頭,小院子裡頭哭的哭跪的跪實在難看,村長發話讓他們起來,全部洗把臉再說。

“這分家呢,田地、房屋、家養的雞鴨魚豬全算在裡頭。按尋常人家的分法,便是把你家所有的家當分做三份,每個子女……”

“宋於秋不配!”宋菇大聲質問:“他又不是我們宋家的,憑什麼拿走一整份?!”

沒大沒小的女子,長輩的話也該插?

發白的眉毛細微跳動,老村長不理她,繼續道:“養子分家是少見事,理說我沒身份管,應你們做爹媽的說了算。不過怕你們分不妥當,孩子不服氣,日後不肯出錢給你們養老。我還是……”

“怎麼就不出錢了?!”

宋菇又急火火地跳腳:“不管他是不是宋家的種,他都是靠我們家養大的,憑什麼不出錢?!”

“宋菇!”

老村長終於重重地敲拐杖。

“閉嘴坐著,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阿眉你再說,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宋家老兩口不約而同地出聲指責,素來溫和的老太太橫眉立目,頗有威懾力。

“不說就不說。”

宋菇心不甘情不願地癟嘴。

林雪春滿肚子的難聽話來不及出口,火氣未消。便抬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凶神惡煞盯著宋菇,眼神對上一次,就送她一個功力高深舉世無雙的大白眼。

那頭權威再三受到藐視,老村長不爽快,不輕不重說了句‘老宋你為人處世利落,可惜女兒不很好’。

字裡行間帶敲打,無非說他家教不行。宋建黨麵子難看得要命,由老太太出麵應付過去。

接著說。

“我想著你們分點東西,子女日後照樣孝順父母最好。”

思及大小屋這股子你死我活的架勢,老村長略一猶豫,也說出旁的法子:“兩邊實在不好處,父母想做主切掉恩情,也行。孩子欠著你什麼,你想要他還什麼,正好當大夥兒麵說清楚,好過事後扯不清楚。”

“老宋你看著辦吧。”

到底得他來拿主意,也是他最後一次拿小屋的主意。

宋建黨不由得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著默不作聲的養子。

俗話說養子不如繼子親,繼子不如親子好。小屋分家不占理,大屋尚未掰扯他的身世,不料他自己拿出來說。

瞧林雪春他們的反應,像是不知情的。所以這人瞞著妻兒又是分家又是吐露身世,圖什麼?

實誠不貪家產?還是心裡彆有算計?

宋敬冬目光嚴厲,開口欲言之際,宋於秋又抬起頭。

好像從緩慢的沉思中緩過神來,他打褲兜裡摸出兩張對折的紙來。壓根不理其他人的好奇與疑惑,他自顧自念到:“小學每學期兩塊,二二得四,四六二十四;初中每學期四塊,二四得八,三八二十四。我上到初中畢業,學費四十八塊。”

提這茬乾什麼?

大夥兒神色複雜,獨獨宋建黨手指彈跳兩下,腦袋裡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除了年關頭,我在家裡頭沒碰過米麵蛋肉,沒買過衣褲鞋,花的錢應當是家裡頭最少的。我六零年離村,六五年回來,交給我媽三百塊錢,這事村東頭聶哥知道。”

被點名的聶哥恰巧在人群裡,想想是有這麼回事:“零角半個包袱,那時我還誇你有出息來著。”

那時糧食銀錢缺得緊,田地荒,家裡頭半月用上五塊錢足以。這宋家大兒子年紀輕輕出去闖蕩,沒死在外頭已是大幸,竟能帶大把的錢回來,羨煞過一乾左鄰右舍。

村民們好像也明白過來了,宋於秋正在算賬。

“這……爹媽子女不能這樣算賬吧?”

“就是就是。”

“養孩子花錢花精力,年年花費變動不一樣,哪裡算得清楚?”

“說得有理,我家孩子長大敢這麼跟我算,我得抽他丫的。”

宋於秋仿佛沒聽見萬千數落。

“六六年往北通走,到七十年初回家,隔半年托人往家裡帶錢,至少有三五十。六八六九我家日子最好的時候,全年能有百多塊。就算七十年最難的時候,這錢沒斷過,大毛那頭記賬清楚。”

大毛是往返於村子與城鎮的男子,專門幫人捎東西,沒有貪過一絲一毫,很有信譽。

在場的人不由得掐指暗算:四年,按半年三十的算,四年少說兩百四十塊,擱在現在也不少,更彆提在那會子。大夥兒平日總說老爺子多能耐多本領,敢情裡頭還有宋於秋兩口子的一份?

“六七年媽總流鼻血,查出毛病要做手術,是我借錢包下的。六八年宋菇結婚,嫁妝我出一半。年尾宋柏賭博被人扣下,也是我扛著錢袋子提刀把人要回來。這些事我不想邀功沒往外說,家裡頭隻有我和媽知道。”

這可是不少錢哩,宋菇結婚那是村裡頭一份的氣派。

那邊還在說,“錢是算不清的,恩情也是算不清的。小屋大屋有來有往,我不是在這裡算賬,隻想告訴大家夥兒一聲,我做兒子四十五年沒害過良心。”

“不管今天分不分得著東西,分到什麼,我沒話說,隻望你們彆太笑話我們家。”

所謂我們家,究竟是小屋還是大屋呢?

不好再追問了。

他們指著林雪春家賣草藥,頂多私下講兩句不孝順。

如今宋於秋把樁樁件件說得這樣明白,仔細想來……這家子確實是不容易的。若非兩口子硬氣,兒女又爭氣,指不定現在過成什麼樣。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們安靜下來,等著村長兒子帶回冊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宋家東西其實真不少。

良田八分,光家養的雞便有三十六隻,更彆提鴨與一塘子的草魚。還有兩頭豬,大屋五個房間帶廁所。

宋建黨靜靜翻看良久,開口反問:“你想要什麼?”

他要麵子,活在農村裡想要受人尊敬,光明磊落最最要緊的。

養子前頭一番言論將他置於不仁不義之地,他不能過分刻薄,又不想過分大方。不如把問題推給他,讓他選擇孝順到底,還是暴露貪念。

布置好的局麵,沒想到宋敬冬跳出來,直言道:“爺奶你們年紀大了,小姑又不愛乾活,還是養雞鴨鬆快點。再來我們被趕出去的話,一時半夥找不著地方住,想討個小屋做安生。”

“就給我們半田與小屋吧。”

話鋒半路一轉:“要是覺著我們要的多了,小屋像從前那樣按月交錢也行。以前每月五塊錢,隻要您彆提到十塊錢就好,爺爺成嗎?”

好能玩心思的半大小子。

宋建黨搓了搓手指,想不出應對的招數。

田地是農家的命根子,小屋一出手便要拿走大半,全然在他的預料之外。

宋敬冬提年歲不大,受全村子的寵愛,無論怎樣說,沒人會計較他的過錯。偏巧他心思百轉,把話說得委曲求全,還故意抖摟出五塊錢的數額,供父老鄉親們竊竊私語。

身旁老婆子被說得聲淚俱下,再觀察村長的神色,宋建黨想,這事已成定局了,由不得他說不。

“就給你們四分田和小屋吧。”

割舍掉家產,或許能稍微挽回岌岌可危的聲譽。

“這麼分也好。”

老村長果然滿意道:“我看於秋孝順,冬子也是你們宋家長孫,認祖歸宗是要的。分家歸分家,好歹父母子女拿一場,不至於斷絕恩情的。讓支書趕緊給你們寫張字契,往後逢年過節的,照樣湊一桌熱鬨熱鬨。”

這話是提醒他老宋,彆讓家裡絕後。自家女兒四十高齡,兒子至今婚娶沒著落。管他親孫子還是養孫子,有出息的孫子便是好孫子,先留著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