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火車上的男人(2 / 2)

小丫頭長得水靈性情溫和,這是好事。她自有一份純粹的良善,也是好事。至少村裡長輩小輩喜愛得緊,每逢見麵便誇得天上地下,仿佛天仙下凡。

但出門在外稍有差池,這份漂亮善良,反而能把她送進萬劫不複中。

“就你沒頭沒腦敢逞能,媽要是在這,當場能打斷你的腿!”

宋敬冬咬字重重的。

日常反應溫吞,關鍵時候又全靠直覺行動。阿汀也承認自己有時‘做事不過腦子’,完全沒有仔細思量其中的危險,更沒考慮後果。

要是沒有好心人幫忙,今天真不知能鬨成什麼樣。放著她不說,負責照料她的哥哥下輩子得活在自責之中,失去過孩子的爸媽,恐怕會一蹶不振。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以後真的不這樣了。”

阿汀低下頭去認錯,拉著他非常小聲的懇求:“我們能不能……不要告訴家裡啊?”

還是乖乖的,軟綿綿的,兩隻眼睛澄澈猶如初生的小鹿。

她根本沒有長大過。

麵對光長歲數不長世故的妹妹,宋敬冬時常在想,是不是因為陸珣毫無預兆的離開,摧毀了她們的成長約定。於是剩下她在原地靜靜等著,連應有的‘成長’,都被她拋在腦後。

就這樣保持著十五歲的懵懂,跌跌撞撞走到十八歲,也許還在固執的找他。

哎。

作哥哥的無奈歎氣,伸手想揉揉她的腦袋,結果被夫妻倆撲通跪在眼前。

“千不好萬不好都是我們的不好,是我們沒看好小孩,差點給人搶走。”孩子母親淚流滿麵,抱著孩子還想磕頭。

孩子父親也道:“多虧妹子幫忙,我謝謝你,謝謝你們兄妹倆,真的。小哥你彆打她,要打打我吧,我這當爹的太不中用了!”

宋敬冬:……

打是不可能打的,口頭欺負嚇唬也就算了。動手……這輩子都不可能對全家的小心肝動手的,不然老媽子保準扒了他的皮。

“快起來。”

人家小兩口差點丟掉兒子,也怪不到他們身上去。宋敬冬伸手攙扶他們,王君父女又急匆匆趕來了。

“你們沒事吧?!”

“阿汀!”

王君握住她紅通通手臂,臉紅脖子粗地連連追問:“你手怎麼回事?哪個狗男人不長眼拽你?我就知道有人趁機偷雞摸狗,是誰?你指指,我給你報仇!”

集體沉默。

王君爸艱難扶額:十八歲的小姑娘一口一個‘狗男人’像什麼樣子?打打殺殺又像什麼樣子?人家拽的是阿汀,你用‘偷雞摸狗’來說道,合不合適?

養女兒真難,硬生生養出個豪邁兒子來了。

王君爸嫌丟人,連忙招呼大家坐下。

遠處好心男人堪堪走出車廂,阿汀沒法當麵說謝謝了,隻能在心底輕輕說一聲‘謝謝你,好人一生平安’。而後把來龍去脈重新說了一遍。

“我怎麼不在這兒呢!”

王君怒而拍桌:“狗東西,要是我在這……”

“要是你在這,三腳貓功夫早被拖出去了。”王君爸涼涼道:“也說不準人家瞧見你這灰不溜秋的樣兒,想想還是算了,寧願空手回去。”

大多數姑娘愛打扮惜皮膚,唯獨王君與眾不同,很喜歡把自己擺在太陽底下晾曬,曬出勻勻的小麥膚色。家裡頭爸媽看不過眼,便天天拿這個笑話她。

“臭老王!”

王君握拳打他胳膊,大夥兒不由得輕笑。

不過清點行囊後,阿汀就笑不出來了。

王家父女兩人一個行李袋,塞在座椅深處完好無損。他們兄妹倆一人一個,自然塞得不嚴實,她的那袋大約放在外頭,被人搶走了。

小姑娘挺身而出本就不容易,竟然還丟了行李?

年輕夫妻滿臉的愧疚,摸著口袋要給他們塞錢做賠償。阿汀連忙擺手,拒絕再拒絕。

“你們要去北通讀書是吧?”

男人摸著後腦勺道:“年紀輕輕在外頭不容易。要是你們不收錢,我給你們留個地兒,改明兒遇上什麼事就來找我們,這樣行吧?”

宋敬冬代為應下。

小夫妻給他們留下地址電話,因為害怕後頭的路更不平穩,半路找個安穩站台,千恩萬謝之後匆匆下車。阿汀藏在心裡的失落,這才慢慢展在眉梢上。

“要不我給出點錢吧。”

王君爸拿出舊皮夾,一邊數錢一邊道:“要不是君兒突然上廁所,有我倆在這,你們丟不了行李。彆人的錢不好拿,咱們自家人貼補,彆告訴你爸媽就行。”

宋敬冬糾正:“王叔你這就說錯了,要不是你們把阿汀叫醒了,說不準她迷迷糊糊就被拖走了,連個發現的人都沒有。”

沒有這麼傻吧……

阿汀覺得她還是會呼救的,但對麵父女倆齊齊點頭:“還真有可能。”

“沒關係的。”阿汀推辭:“袋子裡隻有衣服鞋子,錢沒有丟。”

家裡頭的爸爸到底闖蕩過江湖,知道火車上什麼人都有,早就告訴她們彆把錢放在袋子裡,也不能塞在口袋裡。媽媽就給做了兩條褲子,褲腳用厚布裹一圈,作折疊狀。

其實裡頭塞著幾種麵額的紙鈔,還有點糧票,搶不走丟不了。

隻可惜那支鋼筆,是爸爸去縣城買給她的。袋子裡頭也有不少媽媽新作的衣裳,布料樣式精挑細選,還沒穿過……

阿汀覺得有點對不起爸媽,宋敬冬或許看出這一層,便笑道:“有件事我不敢在家裡說,正好現在告訴你。”

什麼?

阿汀看他,得到兩句秘密的話語:“其實媽好幾年沒去過北通,做的衣服對不上味了。穿出去說不定還要被你同學笑話,丟了沒事,正好周末去百貨商店買幾件新的。”

不知道裡頭有多少安慰成分,要是媽媽聽到這話,保準要破口大罵。想到這裡,阿汀心情稍微好轉,抿著唇靜靜一笑,表示她不難過了。

兩個男人討論起‘搶火車’來。

“明天下午的C城站更危險。那裡地痞流氓多,不太乾正事,搶火車就是打那裡傳出來的。”

“大白天的搶東西,連孩子姑娘都搶,這不得管管?”

“管不住。人多攔不住,抓住一個兜出上百個,牢房還不夠坐的。加上裡頭這樣那樣的關係,沒有國家發話嚴查,公安沒法子下手太狠,自然管不住。”

“這路上有多少站台這樣啊?”王君爸不放心地問。

“本來隻有C城的。”宋敬冬微微皺眉:“以前B城站台沒事的,我回來的時候還沒事。叔你回來小心點,最好挑個角落,行李不多就往座椅下躲著。”

王君爸點點頭。

阿汀拉一下哥哥的袖子,輕聲問:“那爸爸媽媽怎麼辦?”

多虧賣草藥,家裡這些年攢了錢,拚拚湊湊應該能在北通買間房子住。上火車前家裡開過‘家庭會議’,商量後的決策是由兄妹兩個先到北通,四處看看房,也看看有沒有新的活計。

爸媽在家裡頭處理田地房屋,半個月後再來。

到時候也要遇上這事啊。

宋敬冬倒不擔心,“沒事,打電話讓他們留心就行,有爸在,他們得不了手。”

好歹是江湖老把子呢。

阿汀放下半顆心,又想起另一回事:“你以前也被搶過嗎?”

八七年物價稍提,縣城到北通的車票要足足的二十塊,並非小數目。宋敬冬上大學那會兒家裡更窮,也走不開人,他來去都是獨自的。

的確被搶過。

年少輕狂想得再全麵,對這事也沒防備。眨眼間被人搶走行囊,隻剩下半年的生活費,買完被褥所剩無幾,頭兩個月就沒敢進食堂正經吃東西。

後來幫人點到、幫人寫作業,還教人寫情書幫人家約女孩子。說來並不光彩,但好歹過下去了,便沒往家裡說,省得爸媽在家裡白操心。

現在更沒必要說了。

“沒有。”

他笑眯眯地說:“你哥聰明著,哪能中這招?”

“哥哥……”

阿汀直覺被那麼簡單,不過他不讓她問了。伸手捏捏她的臉皮,笑話道:“大姑娘都不這麼叫了知道麼?人家十八歲都老爹老媽老哥的,你還怪老實,一個字不偷著省。”

這樣的嗎?

阿汀想了想:“那以後就叫哥?”

哥。

哥哥。

你還真彆說,差個字就不那麼親,也不那麼甜了。

宋敬冬也想了想:“在外頭做大姑娘,回家做你的小丫頭。”

阿汀老實應好。

“睡吧。”

鬨這麼一出累得慌,明早還在起來搶早飯,不養足精神可不行。

宋敬冬坐正身體,肩膀留給阿汀靠。兩兄妹沒再言語,不知不覺睡深了。

一夜無夢。

下午C城站口果然又有一波哄搶,不過大夥兒有警惕心,沒有任何損失。安穩再過一夜,九月六號早六點,火車終於抵達終點站——北通。

“宋千夏同誌您好,請您聽到廣播後到‘廣播室’,領走您丟失的行李。”

剛下車便聽到響亮的廣播,一行四人皆是一愣。

“行李找回來了?”

“半道丟的啊,還給送到北通來了?”

不管不管,四人快步趕到廣播室,還真瞧見一隻綠油油的蛇皮袋,刮破了皮。裡頭是一隻自家縫的布袋子,上頭寫著阿汀的大名。

“宋千夏同誌是嗎?”

女廣播員道:“麻煩身份證拿出來核對一下。”

阿汀翻包拿身份證,宋敬冬問了一句:“我們的行李丟在B城站,這是哪來的?”

小姑娘小夥子長得挺俊,不曉得是不是年輕小兩口。

女廣播員多打量兩眼,隨口道:“有人給送來的,不放心你們就打開瞧瞧。”

“彆瞧了彆瞧了。”

王君爸催道:“大巴還有十分鐘,彆遲了,下班要遲半個鐘頭。”

反正袋子是自家的沒錯,阿汀上前提,沒提動,總覺得重了好多。

“火車坐的力氣都沒了?”

宋敬冬把包掛在她脖子上,自個兒提起兩袋行李往外走。

“謝謝姐姐。”

阿汀朝廣播員鞠躬,轉頭跟上。

偌大的北通車站人來人往,初具現代模樣,比縣城狹窄破爛的車站洋氣千萬倍。王君拉著阿汀走在中間,指指這個點點那個,充滿新奇。

阿汀循著她的手指到處去看,突然有個高大的男人擦肩而過,側臉出現在她的眼角餘光裡。

阿汀猛地一愣,旋即停步回望,但他已經走進紛雜人群裡,蹤跡難尋。

是火車上那個人嗎?

同樣穿著深灰色西裝,看起來很貴的樣子。這個年代應該沒有多少人打扮那麼正式吧?

“阿汀。”

“阿汀?”

王君拉她:“怎麼了?看什麼呢?”

應該稱之為先生,同誌,還是大哥呢?

阿汀喃喃道:“火車上幫了我的……先生,剛才從這裡走過去了。”

她失神地凝望遠方,久久收不回目光,這幅模樣……

王君試探性問:“怎樣的人?”

僅僅萍水相逢,難以評價為人。

“身上有貓的味道。”阿汀隻能這麼說。

她熟悉花草樹木的味道,熟悉泥土雨水的味道,但記憶裡最最深刻的是貓。耳朵會動的貓,瘦骨嶙峋的貓,大的貓小的貓,還有黑的貓。

王君撓撓臉皮,覺得她知道她在說誰。

“阿汀啊。”

饒是颯爽的王君,也不由得難辦的撓撓臉頰,低聲說:“其實我看到了,那個人眼睛是黑色的。”

他很高,很引人注目,經過時低頭望了她們一眼。阿汀沒看到,但她看到了,他的眼珠漆黑濃重,像化不開的墨。

“黑色的……”

“應該不是……”

“嗯。”

阿汀輕輕地說:“我知道。”

輕得像雪,長睫垂落,又安靜得像凝滯的風。

不是陸珣。

北通這麼大,沒那麼容易找到丟掉的陸珣。

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