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傘壓得很低,雨進不來彆人的眼神也進不來。相對應的,他得彎腰,潮濕的發燒時不時刮蹭過她的耳尖,有種更加莫名的溫馨感。
舍不得打破。
溫吞吞走在情人路上,腦海裡回蕩起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傳說。接著又意識到,他們走過兩回坎坷石子路,至今不算有情人,更彆提眷屬了。
一條漫長的路即將走到儘頭,阿汀悄悄仰起頭,浮光瓊影的一眼偷窺。他冷峻的輪廓落在夜裡,灑下小片路燈光,朦朧得恰到好處,近乎有著鋼鐵軟化的溫柔。
“陸珣。”
她揉著貓提醒:“頭發,不吹乾會頭疼的。”
嗯了一聲,他有些散漫。
準備出口的下一句,就是聊聊喜歡的事兒。
走進光影綽綽的樹蔭裡,阿汀手上動作慢了。正要開口的瞬間,前頭傳來一道帶笑的聲音。
“可算是回來了。”
宋敬冬微微的笑,直起脊背來,目光在自家妹妹身上停留一瞬,久久落在陸珣的麵上。
宋敬冬在宿舍樓等了一天了。
大早上聽聞新生暫停軍訓,本來想看看自家小胳膊小腿的妹妹情況怎樣。順便帶她出去逛兩圈,省得南培聞風而來,又是一番糾纏。
托人上樓帶個話,老半天後隻有半睡半醒的王君,打著哈欠兒走到一樓。左一個狗陸遜,右一個不要臉,好說歹說清楚才得知,陸珣拐著小丫頭出去看房子了。
以為中午能回,結果沒回。以為下午總該回來,還沒回。宋敬冬一鼓作氣守到晚上八點,差不多要找學校舉報所謂的總教官不務正業,瞎拐帶學校女同學時,倆人終於撐著一把傘慢悠悠回來了,猶如飯後散個步似的閒散。
“我打電話說了的。”
小丫頭還算是有良心的,內疚又不安地解釋:“那時候你不在寢室,有個同學接了電話,說會幫我傳話的。我以為”
說著對不起,腦袋聳拉下來。
身旁的男人就喪儘天良了,一個招呼不打把清白大姑娘帶出校門,麵對人家正兒八經的親哥,那張臉仍冷冷懶懶擱著,半點不客氣。
真是以前那個不諳世事的野小子麼?
不禁有點兒懷疑。
手頭有個最好的檢驗法子,宋敬冬露出標準陰險狡詐的狐狸笑容,親切朝阿汀招招手:“過來過來,讓哥看看有沒有缺胳膊少腿,或是被狗爪子抓了撓了。“
狗爪子?
阿汀不明所以。不過兄妹倆感情好,她下意識要過去,肩上卻忽然多了一隻手,沉甸甸壓在上頭,不容動彈。
一如既往的做派。
連同父同母的親哥都不讓碰,小氣死了蠻橫死了。除了那個陸珣,天底下再沒這麼不講道理的家夥了。
宋敬冬心裡有了答案,架不住手癢犯病。小丫頭過不來,他就自個兒三兩步過去,朝著陸珣微微一笑。緊接著伸出手,非常熟絡非常自然地掐住阿汀的臉皮———
扯一扯捏一捏,分分秒秒都在惡意挑釁。
因此陸珣也扯了扯嘴皮,帶著淡淡的嘲笑意味,口齒中溢出一個殺傷力巨大的詞:“單眼皮。”
旋即眼不帶眨,乾脆利落啪的一個巴掌,蓋掉他不合時宜的捏臉皮的爪子。
疼疼疼疼疼。
臭小子力道比以前更大了!
宋敬冬收回紅通通的手背,邊晃邊笑著對阿汀說:“行了你上去吧。”
你們呢?
阿汀遲疑,不放心留下這兩個幼年仇敵。
“我們男人之間有男人的嚴肅談話,不適合你聽。趕緊上去洗澡睡覺。”
“談話。”
阿汀板著臉:“不是打架?“
宋敬冬擺擺手:“胡說,你哥我看著像是愛打架的人嗎?”
不像。
但你看著真的挺欠揍的。
她眼裡滿是懷疑,逼得親哥舉手發誓:“不打架真不打架,我敢打架就讓媽趕來北通打斷我的腿行不?”
勉強算行吧。
阿汀點點頭,再去看陸珣。會說話的眼睛一眨一眨,無聲詢問:你呢?
“不打。”
除非他欠揍得太過分。
陸珣伸手,貓舔了舔阿汀的手指頭作為告彆,而後識相地爬回到陸珣的肩上去,兩隻爪子攀著他的腦袋,還想往上,做他頭上的貓主子似的。
它後腿沒力氣 ,總爬不上去。陸珣托了它一把,眼皮落低,喉嚨裡吐出一個字眼:“晚安。”
晚安就是……
今天結束了,辛苦了,希望你能好好的休息。然後明天會有好事發生的意思。
他還記得這個。
仍是沙啞生疏的讀音,因為他在她身邊學來晚安,後來離開她,再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他是隻認她的。
阿汀領悟到這層意思,眼睛驟然亮起來,猶如夜空裡忽然冒出來的人間煙火,光芒璀璨。
“晚安。”
她甜甜笑著,一溜煙竄進了宿舍樓裡。
一會兒準要趴在陽台往下看的。
陸珣太明白她了,以至於嫌棄他們所站的地方太不顯眼。自顧自走到遠處的路燈底下,這樣她能一眼望見他,他也能一眼望見她。
被忽視的宋敬冬主動跟來,瞧見陸珣手裡多了一個打火機把玩著,不由得問:“你抽煙?“
這年頭學校裡抽煙的男同學稀少,花花公子們倒是引以為樂,吞雲吐霧擺出闊氣的姿態,一副快樂賽神仙的模樣。
宋敬冬這是在評估新陸珣的為人做派,陸珣卻瞥他一眼,兜裡又摸出了一包煙,以為他想抽。
三好青年宋敬冬立即拒絕:“我不抽煙。“
眼看著陸珣要收起煙,又笑眯眯補上一句:“你想抽可以抽,不然兩個大老爺們杵著說話,怪裡怪氣的。“
真麻煩。
陸珣嘖了一聲,點燃煙。
夾在指尖晃了晃,趕走三兩隻細雨中繚繞的蚊蟲,接著垂下手掌,任由它明明滅滅,像被主人厭棄的擺設品,徒然燒灼著。
宋敬冬看著那點猩紅的血光,透過它,想起陸珣臨走前的一幕幕。
尤其是那個鮮血淋漓的眼神,困獸在牢籠裡爭鬥,驟然學會隱忍蟄伏,覆蓋上一層冷光。
實在很難忘記。
“你過得怎麼樣?”他問。
“死不了。”
籠統的答案,讓人難以接話,肯定好不到哪裡去就是了。否則一個人怎會活生生換了一副脾氣?
這得遭受不亞於剝皮抽筋的疼痛。
“你還在念書?當兵?”
“做生意。”
兄妹倆問的問題差不多,陸珣的耐心獨一份,儘數給了阿汀沒有丁點剩下的,不夠分給宋敬冬。
他很敷衍,掃向他的視線中透著無聊:“還有彆的要問麼?”
有沒有彆的更有意義的問題,沒有就懶得奉陪了。
這家夥的潛台詞真的很淺。宋敬冬一邊覺得他交不到兄弟朋友,一邊想了想,扒拉出一個新的問題:“你喜歡阿汀?“
老狐狸的試探比小丫頭來得複雜多了,陸珣撣了撣煙灰,指尖觸到火星,燙出一個焦黑的印子。
火辣辣的疼痛讓人清醒,他沒吱聲。
也算是默認。
“以前除了我媽,大家夥兒都覺著你男女未必分得清楚。打小到大沒人管過你。難得有個小姑娘真心耐心對你好,你喜歡她,想黏著她抓著她,很合理。”
“但現在還這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笑容逐漸收斂,已經褪下眼睛。宋敬冬是溫聲問的,反而突顯出麵上微微的冷淡。
“你怎麼想她怎麼看她,這不是我該管的。我隻管阿汀,她還小,來大學沒兩天。我們家就一個女孩,全家寵得厲害。”
說這話時,阿汀在陽台探出腦袋了。宋敬冬抬起胳膊來回擺動,口上繼續說著:“瘸子那事後,家裡處處防著,她自己也是。高中三年同班男同學都沒說過幾句話,更彆提出去玩。”
“隻有你。”
宋敬冬揮手累了,眼裡的笑徹底沒有了,“除了家裡人,她隻會答應跟你單獨出去。因為她相信你不會害她。但我們誰都說不清,她到底把你當朋友還是當作其他什麼。”
陸珣是個偏執的人。
一彆三年重逢後,他總在阿汀周圍徘徊,行為舉止藏著不為人知的壓抑的偏執。宋敬冬今天走這趟,不僅僅為了擺脫南培,更為了擺脫時不時冒出來的陸珣。
畢竟南培使得儘是不入流的招數,除死纏爛打外,倒沒有彆的強製手段。隻能哄哄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傷不著定性很足的阿汀。
陸珣不一樣。
他曾經在黑暗裡摸爬滾打,被阿汀好心拉回懸崖。年少時候纏她過分,原本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能慢慢回歸於平淡。
偏巧陸家人插手,生生掐斷了他為數不多的好日子。宋敬冬不得不擔心,阿汀對陸珣僅僅是心軟同情,陸珣這份戛然而止的感情卻猶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愈發扭曲。
如今他改頭換麵重新出現,分明執著於阿汀索要更多的溫暖。萬一她給不了,萬一他得不到,無論是誰失了控製,最終都將演變成傷人傷己的結局。
為了預防這個,宋敬冬年紀輕輕操著老媽子的心,寧願出麵做壞人。
“阿汀還小,分不清感情。”
他又揚起嘴角,淡淡笑起來:“你想要的東西,也許她給得了,也許給不了。不管怎麼樣,你得保證不逼她不害她。不然,你彆想再見到她,更彆想私下來往。”
威脅啊。
好久沒被當麵威脅過了,還有關於她。
煙燃到尾巴了,猶如燒開的水滾過皮膚,疼痛感撲麵而來。
陸珣依舊牢牢捏著最後一節。
他認定的東西,無論怎樣傷他害他讓他疼痛,除非死了失去意識了,否則絕不放開。
宋敬冬看得挺明白的,撕開臉皮要他一個保證。但陸珣遠遠看著那個掛在陽台上的阿汀,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其他漂亮的說法,能夠嘲諷宋敬冬的自以為是。
沒有更加漂亮的說法,隻能實話實說了。
“你搞錯了,我們之間不是喜歡。”
那太淺薄了。
他們的羈絆更深更厚更複雜,超過了時間空間,是旁人永遠無法取代的東西。
至少他這邊是,天底下沒人比得過她。
“我是為她活著的。”
沙沙的一句話落在夏末初秋的夜裡。
煙燒儘了。
陸珣垂下眼眸,指尖鬆開些灰色粉末,隨著字句被風帶走,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那就是事實。
兩年零十個月以前,夏日裡百年一遇的超強台風。他在樹林裡挨了一頓打,莫名其妙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黑暗無邊無際地漫過來,陸珣高傲抵抗過十七年,但就在那個瞬間,他被黑暗吞沒了。
沒勁兒了。
不想掙紮不想活了,找不到任何意義,找不到任何被需要的位置,心想著死了算了。
渴望以死一了百了的時候,是她不禁同意冒了出來。拿食物誘惑他,衝著他安靜無聲的哭,說害怕,就這樣給了他一個位置。
然後他睜開眼睛,踉踉蹌蹌站了起來。
自那以後就決定為她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