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皺巴巴的手抹眼睛,聲音逐漸放低:“我曉得不管我說什麼,我身上的罪是抹不去的。隻要你們肯放了孩子,你們要我下跪磕頭我全認。我這些年來賺的錢也不少,要是你們願意——”
“誰要你的破錢!!”
林雪春尖叫般打斷,胸脯劇烈起伏。
她最初隻想報仇,目的純粹。
她有怒氣,她有怨氣,那麼多的委屈不甘,一個身心俱疲的老母親想要討得公道,以免接下來的小半輩子無法存活,以免來年黃泉路上遇見兒子愧疚到無言以對。
僅僅如此而已。
她要理所當然的發泄,衝動之後沒想過要錢要命。
林雪春所設想過的,頂多是對方咄咄逼人咬著不放,她很可能豁出命去同歸於儘;
倘若對方全家賠罪,連連磕頭,她能夠原諒嗎?她不知道。
但她非常非常確定,眼前這個曆經滄桑的老頭毫無懺悔。他虛情假意的講理讓她感到惡心,胃部抽疼,四肢百骸都在叫囂著:臟!臟!這人臟透了!
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最臟的樣子,還要肮臟!
林雪春沉默下來,兩隻眼睛裡棲息著一種靜默的歇斯底裡,惡心到極致的冰冷鋒芒。
吳應龍搞不懂女人,天底下沒有男人能搞得懂肚子裡掉過肉的女人。他像他們那樣慣性地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看待女人,仿佛看待為了芝麻大小事情無理取鬨的小孩子,頗為無奈地問:“那你想怎麼樣呢?”
想怎麼樣、呢?
這問話本身便是譴責,是嘲諷:你還能怎麼樣呢林雪春?你兒子該不該死都已經死了,你鬨再大他都活不過來,你能怎樣?
林雪春忽而笑了。
“你滾吧!”
她說著,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臉上。
吳應龍皺了皺眉,“我孫女……”
“她走不了了,永遠走不了了!”
吳應龍加倍皺眉:“什麼意思?”
林雪春眼鋒如刀切割著他的皮膚,一把扯過小女孩,雙手死死按壓在肩上。
“聽不懂人話?我讓你滾!”
她嘴角輕微抽搐著,笑容逐漸淒愴、陰森,從未有過如此溫柔的語氣:“她走不了。因為我要她分分秒秒呆在宋家,跪在我家阿澤麵前,活在我林雪春的眼皮子底下。我給她剩飯剩菜她得吃,我讓她擦鞋洗碗她得乾,要是有丁點做的不爽快,我看著心裡不舒坦了,或是沒事乾了,我就打她。”
小女孩臉蛋煞白,伸出雙手求救,“爺爺我不要,我不要挨打我不要。”
吳應龍趕緊伸手去拉她,手掌卻被林雪春拍飛。他趔趄後退兩步,額頭爆出兩根粗壯的青筋,隱忍地低嗬:“林雪春,你見好就收,彆太過分了!”
“這就過分?”
她笑得更厲害,幾乎捧腹大笑。笑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毛骨悚然之時 ,笑聲忽然刹住。
林雪春麵無表情猶如鬼的宣言,嗓門與一雙眼睛越來越尖銳衝著吳應龍。她狠狠咬字:“老娘有的是更過分的!“
“我讓你永遠看不著她,讓你猜不到我會對她做什麼!我扯她的頭發!撕爛她的嘴皮拿掃帚往死裡打她!用針戳她眼睛紮死她紮得她全身是洞!我還能學你的樣兒,我把她往水裡摁!兩隻手腳往火裡烤!”
“這是你孫女,幾歲來著?沒什麼乾係了,反正你根本不敢想她在我手裡能有什麼下場。你走出這個門就不敢走更遠,你白天不敢走開夜裡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你怕啊,怕死了一個眨眼她就死在我手裡了,爛在我手裡。怕我把她扔進河裡過他娘的十天半個月再浮起來!”
“吳應龍你怕麼?”
好惡毒的話語,小女孩嚇得嗚嗚掉眼淚。
吳應龍臉色蒼白,嘴唇囁動著吐不出字。林雪春愈發得意的、諷刺的、傷痛地笑起來:“你也知道怕。”
“你個混賬玩意兒知道怕?”
日頭當空,寒風瑟瑟。橙紅色的樹葉沙沙了偶下,林雪春的笑寸寸收斂,最終用力地吐出三個冰冷的字:
“你不配。”
唯獨小孩茫然無助的哇哇大哭聲在蔓延,宋家院子裡一時靜的詭異。
萬萬沒想到一個區區的女人居然能想出這般難對付,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鬼主意!
吳應龍後背沁出細密的冷汗。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把娃娃還給我。”
既然軟話行不通,他開始綿裡暗暗藏刀,似提醒似威脅地說:“那事過去二十七年,沒人能給你作證。就算有,這講責任的時間已經過了,你報到公安那裡去也沒人能立案子處置。”
但凡做生意的違法的,首先要做的便是學法。吳應龍非常精通法律裡條條框框:“你扣我孫女是另碼子事。你曉得你在乾什麼麼?綁架。綁架是要坐牢的,你何必呢?誰年輕時候沒犯過錯,做什麼扯小孩身上?”
“看看你現在兒子女兒該有的都有,宅子住得闊氣。年紀也大了,不如顧著孩子男人好好吧日子過下去,折騰什麼呢?咱們真鬨去公安局,人家怎麼看你?怎麼看你家一雙兒女?”
長輩循循善誘晚輩般,他口氣深長,甚至有點兒‘我為你好你怎麼就是不懂’的趾高氣昂在,仿佛恨鐵不成鋼的心態。
一字一句皆是冠冕堂皇,骨子裡根深蒂固著徹底的侮辱,徹底的否定與輕視。這人全無悔改之心,絲毫不將他人的苦痛放在心上,自以為理中客,滿口透徹大道理。
林雪春被他氣得血液倒流,又出現半月前的腦殼脹痛、眼前發黑的現象。
無數反駁的話語堵在嗓子眼裡,好像被石頭壓住說不出來,她直僵僵往後栽倒,幸好被父子倆及時扶住。
“彆、彆碰我!”
她尚未找到理由與宋於秋和解,大半個月來不讓他碰不跟他說話的。即便頭腦突突疼,仍要掙紮著往旁邊躲閃。
“抓著她!”
這是使喚兒子看守住小丫頭。
“媽!”
宋敬冬想說你彆逞強了,話沒說完便被老母親拂開:“閉嘴,用不著你搭腔!”
林雪春很堅持,老早說過這是她跟吳應龍之間的仇怨,誰都不準插嘴誰都不準多管閒事。她試圖單獨對陣狡猾的老混子,不料被身體拖後腿,一時又氣又急得冒眼淚。
“阿汀過來過來。”
在宋敬冬出聲之前,阿汀已然往這邊跑。她滿肚子的人體脈絡穴道知識,足以拿來幫助林雪春緩解情緒,免得早上出醫院下午又回去。
他們手忙腳亂,吳應龍趁機給孫女使眼色,用口語喊道:妞妞過來。
小女孩不愧是黑惡之家僅剩的血脈,上秒鐘猶在默默掉眼淚,這秒鐘便低頭去咬宋敬冬。
稚嫩的牙口用儘力氣,咬得那隻手放射性鬆開,她撒腿便往外跑。
吳應龍眼中迸出得逞的光芒,伸出雙手要抱孫女,三個打手杵在院門口蠢蠢欲動。
可想而知,一旦這小名為妞妞的小姑娘逃回吳應龍的懷抱中,他們爺孫會以最快速度退回c城,再不給宋家任何報仇的機會。
吳應龍將變回坐擁人脈錢財的吳大哥,名聲長遠,日日夜夜享受著富貴而平靜的日子。他的孫女將永遠活在沒有陰霾的陽光下。他為她安排了頂尖的學校,還準備回去立遺囑將名下所有東西傳承給她,送她去國外去過光鮮亮麗的名媛日子。
請問,世上的人生來具有愛護子輩的本能嗎?
即使罪大惡極之徒也是如此?
阿彪不清楚。
長輩之仇是否該涉及子輩?這場糾葛裡究竟有多少人無辜?又是誰最無辜?
阿彪也不清楚。
他隻清楚他在道上生死存亡過,那裡有著追究不清源頭對錯的愛恨情仇。當下的他僅僅為人辦事,本能地伸手摁住小女孩的肩膀,或殘忍或偉大,他在陸珣的指示之下將她拽回宋家的界限之內。
刹那間幾乎撕碎了她的一種美好未來。
陸珣始終旁觀,他的血很冷,連阿彪那點突兀的混亂感都沒有產生過。從頭到尾是個淡漠又冷靜的看客,手裡不知何時多處黑乎乎的木倉,彈匣拔出塞進,他把它遞給宋於秋。
“吳應城的。”
他隻說來曆,用法用處統統沒有。
宋於秋很久很久之前碰過木倉,但沒有用過。因為殺傷力強大的玩意兒總是如此,最初你不太敢用,最後你不太舍得放開。
他比較警惕後者,並不希望擁有太多力量。
唯獨這次意外。
宋於秋緩緩舉起木倉,手臂平直。黑洞洞的木倉口首先對準吳應龍,他看到他的臉色漲成一片暗紅色的豬肝。
再往下挪,他對準她的腦袋,他看到他的臉色又瞬間覆蓋上陰沉的青紫色。
“宋於秋!”
吳應龍連名帶姓地叫他,介於凶他與求他之間,虛張聲勢地質問:“你想乾什麼?你要殺人麼?不要命了?!”
宋於秋沒動作,仿若孩子舉起木倉純粹擺姿勢耍威風。
吳應龍仔細揣度一下,大約覺得他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開木倉,態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和下來:“老宋,你彆乾衝動的事,咱們現在是將法律的,殺人償命沒那麼好混過去。而且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會亂來的,你不會欺負孩子的是不是?你名聲向來好聽。”
宋於秋無動於衷,而妞妞回頭撞上木倉,傻住。很快想起她在爺爺的抽屜裡見過這個,想起他們說她的親生爸爸伯伯不少人死在這個下麵,腦漿迸裂,鮮血淋漓。
她看看它,看看他,看看陸珣再看看自家爺爺,一個小小的孩子在大人之間變得渺小,變得微不足道。
仿佛感受到自己是某種犧牲品,她哇地嚎啕起來,這回用上所有的力氣去哭,很不服氣地哭著,生怕被無辜拋棄。
“妞妞彆哭,妞妞、哎妞妞。”
吳應龍手忙腳亂,你難以想象雙手沾滿鮮血的老人會有如此普通的慌張。
“老宋算我求你了!”
他猶如驚弓之鳥,咬咬牙撲通跪下:“你這輩子沒昧良心乾過壞事,難不成今天要破了規矩麼?!我殺了你兒子你殺我孫女,你和我有什麼兩樣?!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心裡有秤,你們夫妻倆要乾什麼衝我來!!行麼?!”
“不要你求!”
尚有餘力的林雪春怒喊:“你算什麼東西!你又什麼臉求到我們頭上來!殺人償命是你該的,老娘殺你全家你也沒話說!”
孩子嗚嗚嗚嗚哇哇哇哭,吳應龍反複念叨我相信你,一張臉上沉澱太多是非,難辨真假。
“相信我?”
他瞄準她,聲線嘶啞。
吳應龍呐呐應:“我信你有良心。”
他笑了一下,這個院子裡沒人見宋於秋這麼笑過。
“我當初也信你們沒那麼狠。”
手木倉上膛,他淡淡問:“還信麼?”
前頭妞妞撕心裂肺的大哭,身後幾個打手摸遍兜裡沒找到木倉——因為進城要盤查,他們沒敢帶。
吳應龍一個腦子裂開兩個大,這邊信信信,那邊不信不信不信。他進退兩難,前腳說信,後腳改口:“不、不信。”
“不信就對了。”
宋於秋垂下眼眸:“我也不該信你們。”
吳應龍還要說什麼,砰的一聲響起來。
萬物俱靜,震耳欲聾。
孩子的哭聲仿佛被無端掐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