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陸家宴會(1 / 2)

趕不回去吃湯圓就成狗。

話這麼說。奈何陸京佑八十生辰迎麵撞上冬至日, 老早看好全市最有名氣的高檔酒店, 當天定下寬敞明亮的頂樓宴會廳,擺上十多桌。

這次壽辰是老頭膝下兩個女兒操持的。一條紅毯從台上鋪蓋到門邊,猶如三八線般將整個廳堂一分為二, 來客嚴格按照安排好的位置入座。三五九等分個乾淨利落, 越過階層如白日做夢, 好處是同階仇敵遠遠不相見。

女人總是心細些。

象牙白色鏽暗紋的桌布落下陰影, 漂亮奢侈的多層蛋糕擺中心。舒緩的音樂, 絢麗的光,潔淨的圓盤, 玻璃杯中酒水液體輕微的動蕩。

鴿子孔雀亂七八糟能吃的不能吃, 該吃的不該吃全往桌上端。衣著光鮮的男女淡淡然挪開目光,掛起差不多矜貴的笑容, 說著差不多客套的話, 眼睛裡藏有差不多的精光。

一切都恰到好處。陸珣來的時候場子已經微熱, 幾個陸家子女在酒桌人客邊上遊走,個個八麵玲瓏四方應酬, 爭搶著主角風采。

“看著真有精神,是吧?”

徐律師清爽笑笑, 遞過來裝著半杯洋酒的高腳玻璃杯。光在邊角折碎。

是有精神。

陸珣想,就那種年紀不小風騷賣笑,興奮上頭直接脫光衣服給你扭屁股的那種精神。

俗稱, 青樓老鴇。

“看到我爸沒?”近視的徐律師問。

陸珣抬了抬下巴。

徐老爹那雙人份的橫截麵積再顯眼不過, 何況身邊坐個風姿綽約的大波浪卷。兩人眼神來往深情款款, 手臂跟兩條蛇似的纏來纏去,就差把宴會當成洞房,把紅酒喝成交杯酒。

老風流鬼你精神過分了啊。

徐律師麵部肌肉抽動,拍肩說了聲‘我去看兩眼’,隨後邁開步子走出‘作為兒子的我來給早逝親媽捉個奸’的氣派與底氣。

徐老爹慫了吧唧丟開美人蛇就跑。

好好父子倆弄出貓抓老鼠的架勢,陸珣慢悠悠收回目光,大拇指壓在光滑的杯壁上磨了磨,成功在觥籌交錯的畫麵中捕捉到某個人。

女人。

頭發齊整過肩,身形單薄妝容寡淡。依稀記得是娘胎裡落下的體虛,送往國外讀書療養數十載,結婚至今兩年,肚皮裡生不出半個子兒。

“章老板太客氣了,這說的哪裡話。”

她身穿旗袍裹披肩,雙眼含著淺淡笑意。與大腹便便的西裝男人說半天好話,翩然轉過頭,眼前多出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陸珣。

眉目陰裡藏戾,不知杵了多久。

陸菲然瞳孔難以控製的擴大。隨之快速冷靜下來,揚起頭來笑:“就差你了,怎麼來這麼遲?光站在這兒也不出個聲,險些嚇到我。”

語氣淡柔的幾乎能掐水,完美營造好脾氣的姐姐對待頑皮幼弟的包容寵愛,還伸手作勢要幫他整理衣領。

陸珣不領情的躲開,低低嗤笑:“背後做了多少小手腳心虛成這樣?我沒說話就能嚇到你,開口說話不是能要你的命?”

“胡說什……”

“插手南江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了麼?”

“什麼?”她一副不解的模樣。

“孫猴吳應城也是你找來的。”

“嗯?”

陸菲然皺起細長的柳葉眉,沒有半絲被踩痛腳的緊張抑。僅僅露出了‘你這傻孩子怎麼總是胡言亂語’的表情。

這人本是如此,陸老五。

永遠低聲細語,披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殼子,不爭不搶不站隊。做足了和平主義者的姿態,以至於陸家上下沒人視她為競爭對手。

六個兄弟姐妹間鬥死鬥活,你來我往無數個回合之後,沒想到讓她有機可乘,撿著節骨眼空降進來蹚渾水,妄想扮演漁翁收大利。

嗬。

眼中劃過一道尖銳的暗色,陸珣低喃:“可惜了。”

“什麼可惜?你說大哥?”

陸菲然顯然準備演戲到底,用關心的口吻善良提醒:“大哥臨時有事來不了,你可彆再硬碰硬跟他們鬨了,不然今天沒人能——”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怎麼裝都成不了真。”

被打斷了。

話語如同尖刀貼著皮膚滑了過去,陸菲然心臟驟縮,發現陸珣半嘲弄的眯著眼,視線落在她手中的酒杯上。什麼意思?

她身體差,碰不得酒,每逢這類場合便以水衝無色的擺酒作數。陸珣這雜種指的肯定不是這事。

或者說,不僅是這件事而已。

假的,真的,南江。

所有信息連成一串,陸菲然想起小雜種離開南江之後徒留下一個徐克己做幫手,代替他去應付那群有頭有臉的老爺子舊屬,招來諸多不滿。

因此她親自趕去的時候,他們滿腹牢騷抱怨陸家幺子目中無人,一麵將老頭多年前托付的東西雙手送上。

說起來順利得有點不可思議。她沒多想,直接將東西交給老爺子,原先自信滿滿,認為自己能夠做橫空出世的大贏家。咽下被陸珣這麼似是而非的一諷刺,忽而心思不穩了。

“你……”

開口才說半個字,遠處說:“老爺子來了。”

“來了來了。”

“老爺子總算來了。”

壽星到來的消息掀起一股浪潮,迅速從這頭湧到那頭。上百雙眼睛目望那六十五歲身穿老君張的老人、那把硬錚錚的老骨頭踩過紅毯子。一步步走上台去。

“麻煩你們大老遠趕來了。”

他說著,厚重眼皮下棲息著一雙渾濁昏黃色的老眼。一一地掃過全場,最終停留在陸珣身上。

也可能是陸菲然,畢竟他們並排站。

賓客們不約而同回頭看去,陸家其餘子女漲成豬肝暗紅臉。

始終沒人出聲,所有人都等著某件大事似的屏住呼吸。

陸京佑不負眾望,開門見山談正事:“今天辦的是六十五歲的桌,眨眼我就六十五歲,該退下來了。你們在場的,都跟我陸京佑有過交情。有的是戰友,有的是私下的親戚朋友,我們老輩來往不少,我自問能幫上你們的忙我都幫過,所以——”

“人情有往有來,是該你們幫幫我的孩子了。”

……哪個孩子呢?

龍生九子陸有六,他們可幫不過來。

陸京佑積年累月沉積無數的人情債擱在一個孩子身上足以建立起龐大的關係網,保住陸家一代風光前程完全不成問題。

要是均分成六份,這大家必散。待他陸京佑身死下葬之日,便是六塊小陸家展翅格非的時刻。

他不傻,所以選誰呢?

循著他巋然不動的視線看去,十有八‖九出自那一雙兒女。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應當選個女娃娃管事吧?

可這小兒子……名聲不大好,傳聞不太得喜愛呀。

眾人交頭接耳地猜測,莫名攪弄出賭場那般熱血澎湃的氛圍。

陸菲然越來越多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不禁激動地閃動眼眸,考慮去即將上台的發言。握杯的手鬆開又緊,緊了又鬆——

同個刹那陸京佑沉聲開口:“陸珣,還不上來?”

天啊,還真是這個兒子?!

“不是說這兒子鄉下撿來的麼?怎麼好死不死選上他?”

底下訝然,有人小聲作答:“不是撿來的,說是老爺子年輕時候流到外麵去的種。親的兒子。”

“那就不是老太太肚子裡出來的?”

“聽說他身上有毛病啊,以前眼睛是瞎的……”

“沒瞎,就是……”

顏色怪了點,不如瞎了省事。

說來說去這不跟私生子一樣麼?名不正言不順流著臟血,老爺子怎麼昏了頭,做這本末倒置的事情?

“幸好老太太沒了,不然多寒心。”

這邊感歎那邊回:“那你五個乾淨兒女就是比不過人家一個長得,能怎麼辦?還不是怪自己不爭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紛雜的吵鬨聲入耳,陸珣淡然自若。

側眼瞧見身旁女人臉色儘褪,這更有意思。

他傾斜手腕去碰杯,非常沒有紳士風度且落井下石地說:“可惜算計了,五姐。”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姐,字裡含針。

陸菲然被紮得生疼,胃部陣陣惡心蠕動。她咬牙切齒丟出個‘滾’字,抬頭望著陸京佑 ,忿忿不平喊了聲:“爸!”

憑什麼是這個雜種?憑什麼?!

怒火失落相交加,她簡直想當眾摔杯子、衝上台拎起他的衣領搖晃清醒。

然而陸京佑一個眼神掃過來,強盛的壓迫感令她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陸珣一個抬腕,杯中酒嘩嘩落在她的鞋上,甚至濺濕旗袍的下擺。

無異於眾目睽睽之下的侮辱挑釁。

他輕慢地放下玻璃杯,轉身上前。

父子倆並肩站,眾人意外發現他們五官形似又氣場形似。大致皆為生鐵造就的人,邊角尖銳,天生泛著冷冷的光。

“這就是我的小兒子。”

老爺子說。

從未在外人麵前承認過他的存在,他忘詞了似的,片刻後才說出名字:“陸珣。”

轉身拿來三本厚重的本子,陸京佑手掌摁在封麵上,用力壓著:“我記性不好,賬本多,你們應該都見過。”

大家想:何止見過,個個還為他添筆加畫了。

陸京佑年輕時候身居高位,無論什麼人找上門求助,他都樂意幫忙。不求眼前的回報,隻說:“要是以後我有了難處,希望你也能像我這樣,不怕苦累不推辭地幫我一把。”

大家自然回答:當然當然。

這麼多年過去,陸京佑為數不多上門要債時,的確沒人敢說‘我忘了’、‘對不住我實在幫不上忙’,歸根究底便是這本子。

詳細記載著他們何年何月何日以及所求的事,來龍去脈清晰無誤,甚至有本人的簽字手印。內容詳細又隱秘,沒人有膽抵賴。

傳聞陸京佑有大半箱這類本子,涉及到各行各業,不乏如今身居高位、今夜不便現身的某些人。眾所周知它們才是陸家的根本,遠比現有的房車錢財來得重要。

不過老爺子平日藏得嚴密,連自家親兒女都隻聞其物不知所在。眼下貪婪巴巴地望著,陸珣隨手翻動兩頁,他們已經眼紅到滴血。

“這是六十年代的。” 陸京佑語氣平和,底下紛紛不自在地挪動屁股,暗中追憶自個兒的債欠在哪年來著?

“你說兩句吧。”

陸京佑往後退兩步,讓出主場。

兒子接班,舊債轉移,從今往後他們的債主更換成這個陌生的年輕小毛頭,不曉得為人處世如何。不曉得好不好糊弄,他會說些什麼?

大家夥兒支起耳朵,但隻見他饒有興趣從頭翻到尾翻本子,手裡不知何時多個銀白色的打火機。哢嚓冒出一小簇火光,沾到本子迅猛躥了上去,頓時熊熊燃燒。

紙張秒秒鐘褪成焦黑色,粉末連帶火星飄零落地。

“你乾什麼?!”

陸菲然瞪大眼睛,幾乎要從眼眶中脫落出來。仿佛陸珣燒的不是紙,而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

羸弱的身體搖搖晃晃,指尖攥緊桌布一角。

手上無意識的用力,而後人布一塊兒滑跌下去,碗盤劈裡啪啦碎成無數片。

酒水菜肴撒滿身,賓客慌亂跳腳,此起彼伏一時間亂到極頂。唯獨陸菲然呆坐在原地,口中喃喃:去死,雜種。

兩個詞來回交替,不難看懂。

“鬨夠了就說兩句。”陸京佑不悅地催。

“說什麼?”

陸珣在紛亂中開口,以低而冷的聲調蓋過他們的吵鬨。

“沒什麼好說的,我對陸家,對你們都沒興趣。”

直直看著糗態分明的她,輕蔑扯平嘴角。骨節分明的手指鬆開,那燃燒著的本子落地。

“這是你欠我的。”

他微微側頭,說完這句便抬腳離開。

留下廳堂裡一陣不知所措、難以置信的靜默瘋狂蔓延。足足五分鐘後,震耳欲聾的嘩然掀起。

服務生手忙腳亂上來滅火,陸京佑僅是皺眉頭,慢慢轉身過去。

多少有點,意料之中。

“陸珣!陸珣!”

徐克己伸手去攔,手被徑直撞開。

沒攔住。

他下意識推開椅子要去追,偏偏左手又被身邊抓住。

“哎呀彆去了,彆摻和。”胖墩墩的老爹摸著肚皮記嘀咕:“彆人家的家事有你什麼份,上趕著吃力不討好。臉麵不是人啊不是人。”

小徐嗬嗬:“三年前誰讓我幫忙拉攏他們父子倆來著,不是你麼?”

“……那是因為老爺子提嘛!”

“然後你就賣兒子?”

“什麼賣!哪有賣!誰讓你老爹我欠債,陸家那小本本上全是債。臭小子說話好聽點行不行,我看你彆叫徐克己了,老子明天就帶你去改名徐克爹,成不?你高興不?”

老徐哼哼唧唧地挪開目光,夾著雞鴨魚肉狂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