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大年夜(1 / 2)

王君她爸是個無酒不歡的老爺們。

嫌村長酒桌不過癮、酒水不夠好, 老王回家搬出五年楊梅酒往桌上一放——

“陸小子,來!”

這聲喊得中氣十足, 他麵皮全紅, 拍桌道:“不管怎麼說,你王叔我是看著阿汀丫頭長大的。她算我半個女兒,你得算我半個女婿, 我自然算你半個丈人。老宋那關你怎麼過的, 我不曉得, 我不聽。在我這兒想過關, 沒彆的話好說,給我坐下!”

陸珣坐下,老王醒悟:這是個悶葫蘆,兩人乾瞪眼沒勁兒。

於是手再拍, 指點阿彪:“小夥子來, 你也坐下!”

阿彪看著陸老板的眼色, 筆直坐好。

“好,都是好小夥兒, 接著就看你們酒量好不好!”

說完便噸噸噸地倒,噸噸噸地灌, 並且瘋狂催促陸珣阿彪陪著噸噸噸。

“來!”

“再來!”

話不多說直接噸噸噸他個五六碗, 楊梅酒空小半。

“慢點來, 肚子裡全是水算怎麼回事?”

王媽仰長脖子叮囑:“陸小子, 你們慢點來, 給你們燒兩個下酒菜啊。”

“還下酒菜!”

老王豪放拍大腿, 嘖嘖道:“不瞞你們說,當年我去老丈人家,壓根沒有下酒菜這玩意兒。大冬天乾那個白酒,一口氣火燒似的嘴巴灌到肚子……”

“他回回說這個,君兒成天抱怨耳朵生繭子。”

王媽笑笑,手握土豆利索削著,眼皮開合幾下,輕聲說:“宋家大屋這半年日子不好過。”

“怎麼了?”阿汀炒菜的動作變慢,艱難分心。

“還不是宋柏。”

“生個敗家兒子活像討債鬼,沾什麼不好,偏要去賭。年前好好的活計沒了,在外頭到處欠錢不說,連右手都壓上賭桌不說。前兩個月還回大屋鬨騰,又推又攘又摔又打,非要他們賣房子給他錢還債,不然放話直接拿自個兒女兒抵債。你看這是人乾的事麼?”

她眉毛打結,厭惡之色分明:“宋婷婷又是個小沒良心的,天天打電話回家衝老人家發火,說話顛三倒四不曉得到底是夢是醒。要麼就伸手要錢,說什麼以後飛黃騰達成大明星再還,毛病得很。”

那……下兩代沒人靠譜,大屋不是徹底老無所依了?

阿汀遲疑:“後來他們給錢了嗎?”

“沒給,倆七八十歲的老人家,拉扯孩子這麼多年估計隻剩下點棺材本了。”

王媽放下土豆,順口問:“家裡還有點茄子,茄子能燒不?”

“能的。”

一盤空心菜完事上桌,阿汀回來抹了抹手切土豆,話題繼續。

“還好大屋房本藏得嚴實,宋柏說什麼都找不著。自討沒趣兒,前段日子灰溜溜走了,這下死活徹底不曉得。宋菇的瘋病時好時差,隔著十天半個月要上醫院燒錢去。宋婷婷那丫頭沒了信兒,前幾天有人說在隔壁村瞧見張大剛、就宋菇原來那男人,說不得真假。”

“要是個真事,說不準難得還有個好事。”

中年婦女大多有腰酸背痛的毛病,窩在灶台沒多久便頻頻捶腰,阿汀見了立即讓她去休息。

“炒個土豆茄子就好了,姨您上樓躺著吧。”

“行。”

自家人不必多客氣,王媽扶著腰道:“過會兒桌彆收了,明早再說。你王叔要是瞎嚷嚷,你再上來喊我,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話有林雪春的粗魯,好似閨蜜間的無形感染。

阿汀笑這點頭,獨自忙活。

“王叔!”

門外冒出個不請自來的客人,白白胖胖,臉上兩坨紅。

“啊、大龍。”

兩家關係不算好,王爸半真半假地說:“你來乾啥?蹭酒蹭菜沒你的份,彆肖想啊。”

“稀罕你酒做什麼,我還帶酒菜來了。”

他拉開拉鏈,從厚重的棉衣裡掏出兩盤菜:油炒豬耳朵,以及醃好的豬頭排。在鄉下農村裡幾乎是大年夜才肯拿出來的好東西,香味濃鬱地驚人。

王爸眼全睜,狐疑:“好好的獻啥殷勤?準沒好事!”

“不圖你啥,叔你就坐著吧!”

大龍非常自來熟,扯把椅子坐下,嚷嚷著要碗筷杯子。

“彆給,你先說你到底乾啥來的!”

王爸寸步不讓,陸珣屈指掂量著碗沿,狹長的眼睛壓下眼皮,眼神橫冷。

大龍眼珠往旁邊挪半秒,瞧見些許冷光,又手忙腳亂收回來。

活像耗子見貓,他娘們兮兮地大腿夾手,他很孫子地垂著頭。開口幾不可聞的粗聲:“我媽……讓我來給陸小子賠個罪唄,不能還能為啥。”

“賠什麼罪??”

“就……我爸不是今年台風出事了麼,神婆非說是孽報,說他欠……他的。”

大龍家的事倒是人儘皆知。

隨之宋家小屋的崛起,宋家大屋、大龍家逐漸沒落下去。其中數大龍家最倒黴,山上狼狗不知怎的認人厲害,彆人上山采藥成,大龍家男女老少統統不準上。

否則撞見幾回撕咬幾回,滿山汪汪狗狂吠。

兩三個月折騰下來,大龍家隻得死了這條采藥的心,全身心投在田地裡。

萬萬沒想到十月初台風突來,吹倒新搭建好的木架子,準準砸中老龍的脊梁骨。這人倒下便沒站起來,癱瘓在床兩月有餘,瘦不成型,還日日以淚洗麵完全變掉性情。

神婆說是孽報……?

阿汀悄悄探眼去看,門邊上的大龍撲通跪下來。

“陸小子,我以前沒少難為你,我爸還在山上弄頓好打。我知道這事兒不是說個對不住就過去的,做牛做馬你說了算吧!我們家欠你的我來還,我爸年紀大了受不住這個,要死要活給他個準話得了。再這麼磨下去,我、我恐怕他離瘋癲不遠了。”

見陸珣反應不大,大龍咬咬牙,重重磕起頭來,眼中似有淚光。

“這……”

王爸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立場說話。

阿彪儘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滋溜一聲將露在外頭的半口土豆絲給吞下。

屋裡寂靜,屋外寒風蕭瑟。

沒勁兒。

父子情深的戲碼太沒勁兒,這下求陸老板他都懶得揮拳頭揍人了。

何況今晚心情好,酒精泡得頭腦酥麻,他破天荒地善良,隨口道:“起來。”

大龍一骨碌爬起來。

“坐下。”

他舔著嘴巴瑟瑟縮縮地坐下,循著陸珣的眼神,給自己噸噸噸倒酒再噸噸噸的灌酒。

一次性七八碗,轉頭捂著嘴巴打嗝,幾欲嘔吐。

看著好像是和解的劇本?

王爸立即哈哈大笑:“你看你這酒量,根本不行,是吧阿彪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被點名的阿彪:?

“哈哈。”

他乾巴巴地賠笑:“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大龍不清楚哪個筋搭錯了,或者為了挽回顏麵,回過身來也哈哈乾笑。

一時間滿屋子詭異而尷尬的大笑,陸珣倍感嫌棄地抿兩口酒。

“彆彆彆,彆自個兒喝,來乾杯!”

王爸舉杯:“來!”

另外兩人火熱配合,陸珣純屬給個麵子,勉強碰杯。

這小桌酒一直持續到深夜裡,桌上酒菜全空。大龍臉上兩坨紅暈,搖搖晃晃站起來,套上衣服嚷嚷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便往自家方向走去,攔都攔不住。

人高馬大的阿彪更恐怖,非要在車上睡,抱著車頭喊媳婦兒,死不肯撒手。

酒桌發起人——王爸撲在桌上死拉不起,陸珣仰著麵看似閉目養神,實則半睡半醒。

簡而言之,滿桌狼藉,沒個清醒。

哎——

小丫頭與被迫醒來的婦女對視,同時發出長長的歎息。

王媽先拽起王爸,往樓上拽。

木質樓梯咿咿呀呀地響動,上頭傳來隱隱啜泣聲:“你彆拽我……我手疼嗚嗚嗚嗚……”

“有什麼疼的。”

“就是疼,你拽我嗚嗚嗚嗚……”

很好,醉酒老王在線大哭。

“你可彆這樣啊。”

阿汀點點陸珣的額頭,鼻子,他沒動靜,這回多半真的醉死了。

後屋有床,她攙扶著他往後走。

介於身高差、力氣差彆之類的客觀原因,陸老板活像壓在小羊羔身上的大象。非常礙事,以至於後腦勺不小心碰到樓梯,額頭不慎碰到們。砰砰撞了三四下,被放倒在床上時,腦袋前前後後似乎添了不少包。

“我不是故意的……”

阿汀默默雙手合掌道歉,旋即拉扯被子蓋嚴實。

調整完皺巴巴的枕頭,她要走,冷不丁被拉住。

陸珣緩緩睜開眼。

“沒醉嗎?”

阿汀順勢坐到床邊,覺得他不像沒醉的,眼神頹然。

“醒了?”

她放輕聲音問:“口渴嗎?”

他全不作回應。

根根分明的睫毛落下陰影,目光很靜,握著她的手是懶的、冷的。

“我很愛你。”

沙啞的囈語,含糊的咬字仿佛掙紮於清醒和夢境之間。

他有點兒凶,又有點兒委屈地說:“太愛了知道嗎,就算隻有那麼點愛我,我還是——”

……啊。

沒想到陸珣真正醉酒會是這個樣子,阿汀不適應地閃爍著眼睛。

他微微皺眉,好像察覺丟失形象似的抬手蓋著額頭雙眼。

但還是忍不住低低地、彆扭地說:“沒人能比得過我,我才是最愛你的。”

“彆看彆人。”

他閉了閉眼,漸漸小聲:“多看看我不行麼……”

然後就睡過去了。

月光淡淡地灑進來,陸珣眉頭越皺越緊。

沒人知曉他在做著什麼夢,或是迷迷糊糊回到哪個節點,有了這麼低微又脆弱的姿態。

阿汀低頭望著他,想了好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在那坐了好久。

下午六點準備離開,大早上阿汀跑了趟河頭。

那裡有好多媽媽的姐妹,她負責派送禮物。

衣服鞋子手套手鏈應有儘有,即便價格並不高昂,但足以擺攤姐妹團們好好高興兩天。

中藥鋪子走了兩圈,確認賬本以及新請來的中醫大夫名聲良好。中午回到王家用飯,飯後阿汀打電話回北通自家,跟媽媽說了大屋半年來發生的事。

電話那邊沉默半晌,問:“你身上帶錢沒?”

“我的錢全買手套了。”

“那……”

不過阿汀摸摸口袋:“陸珣的錢包在我這。”

林雪春:……還有這操作?

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你借兩百給你奶,回來我還陸珣。”

“好。”

阿汀乖乖應聲,沒有多問,林雪春反而急急切切地開口:“我、我這是為著你奶本來就沒難為過我們家,她沒生恩好歹對你爸有養恩。我可沒有鹹吃蘿卜淡操心,再說兩百塊錢不是什麼大錢,自個兒在城裡享福丟著老人乾體力活,是個人良心都會疼……”

眼瞧著外頭王家夫妻收拾好東西,阿彪合上後車蓋,阿汀忙說:“我掛電話啦,我們要走了。”

“……哦。”

怎麼感覺小丫頭完全沒聽她有理有據的解釋呢?

林雪春不爽地撇撇嘴,“彆亂說話啊,咱們家電話給你奶留個,真要有什麼大事再打。”

“知道啦。”

阿汀掛斷電話,找出紅包塞兩百塊錢,嗖嗖跑去敲響大屋的門。

“誰啊?來咯。”

老太太小跑過來開門,有些驚喜:“阿汀怎麼來了,來、進來坐坐。”

“不用了奶奶,我得走了。”

阿汀遞出紅包:“這是我媽媽讓我給的,您收著。”

“誒不行不行。”

她擺手不收,猶如她昨晚般義正言辭:“分家都分乾淨了,我不能白占你們便宜,說出去惹人笑話。奶奶這把年紀臉麵還要點,錢用不著,花不了幾個錢。”

“您收著吧。”

阿汀悄悄說:“紅包裡有電話號碼,您有什麼事要找人幫忙,可以打電話找我爸爸。”

不是找彆人,隻是找你把屎把尿養大的兒子而已啊。

你還想不想跟兒子聯係啦?

老人家腦袋轉速慢,沒能瞬間想到不收錢隻收錢包的操作。眼神來去徘徊,最終收下紅包,反過來硬將兩張五十塊塞進小丫頭的兜裡,拍著她的手背道:“日後你要出門嫁人,記得告訴奶奶聲啊。讓冬子弄張照片來,奶奶好久沒見他,快忘了他長什麼樣了……你們有空去拍張全家福掛在家裡好看,洗個小的照片捎回來……”

“好,我會的。”

阿汀不住點頭,目光越過老太太,瞧見後頭不語的老爺子。

她名義上的爺爺,曾被無數人讚過為人處世有頭腦,偏偏被兩個親生孩子連累到晚年無助。這時大為皺眉,步步生風走過來。

畢竟他那麼要麵子,餓死逼死不肯牽扯到小屋分毫的。

他想退回紅包關上門,嘴硬地說不需要分出去的養子多管閒事。但。

老婆子哽咽的話語讓他止住腳步,臉色變了又變,終是留個瘦小的背影,踉蹌離去。

阿汀收回眼神,告彆離開。

阿彪這次開來六人座的越野車,王家夫妻坐在末端,有點兒稀奇地東看西瞧。

陸珣還沒上車,冷眼看著一條黑黃色的大狼狗滿地打滾,口裡還咬著一隻鮮血淋漓的耗子。

“是昨晚的那隻狗嗎?”

阿汀不明覺厲地感歎:“原來狗也會抓老鼠,我還以為隻有貓……”

貓!

提到這個字狗便興奮過度,突然開始原地轉圈圈搖尾巴,接著翻滾翻滾四肢撲騰。最後叼著耗子側滑過來再側滑過去,灰頭土臉地跳上石塊,尾巴生硬往前卷,試圖掩住身體。

這姿態……

“它、好像在模仿貓?”

沒錯你懂!

狗撲騰過來抱大腿,被陸珣扯開。

他認出它了,那條天生愛纏著貓、被追著打照樣不肯離開的傻狗。

當年害他被圍攻來著,竟然平安無事活到這麼大,真是老天瞎眼。

狗反過去撲騰車門,狂跳。吐著舌頭的狗臉一下一下躍上車上,用生命表現出‘我想上車我要上車,誰都彆攔著我千裡找貓’的執念。

“老板,好了沒?”

阿彪看看手表:“兩點鐘了,我們差不多走。”

陸珣看看傻狗,傻狗老實巴巴坐下來,趴下來,汪嗚汪嗚哭唧唧。

算了。

他拉開副駕駛車門,它一躍而上,嘿嘿嘿地吐舌頭喘氣。

阿彪驚:“咱還帶狗?”

“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