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宗文沒想到來自天子的懲罰會如此地迅猛、如此地不留餘地、趕儘殺絕。吏部考功清吏司的主事薛三省, 品級還比他低半級呢,直接把他找去吏部,拿出他填寫的隱田隱戶數目, 要他退還從中舉到現在的非法所得。
姚宗文好懸沒當場嘔血。
他做禦史多年,家裡就靠著這些維持生活。他到遼東以後為何與熊廷弼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麵,除了熊廷弼不肯為他上薦書謀官職, 還有一個原因是不能說出口的。
熊廷弼手握遼東軍政大權,居然和他扮“廉潔”。一分一厘的銀兩都不曾漏出來,不肯分潤他半分好處。要是大家同做禦史的時候, 一起清廉也就罷了。眼看著熊廷弼大權在手,名、利俱有,他心裡過不去了。
戶科給事中是有權利, 方從哲派他去遼東未免沒有回報他送去的那些厚禮的意思。可是熊廷弼這樣不給他餘地的做法,可是讓他勾不回這些年跑起複所投入的了。
劉國縉和他一拍就和,也是因為姚宗文有意吐露對熊廷弼的不滿。
現在薛三省出麵要他, 不同於戶部出麵。考功清吏司直接管著官員的日常考核,決定著他的前途和命運。
可他賠不出來。
薛三省見姚宗文當場表示賠不出來,拿了簽子要送他去刑部。
“姚大人, 不是下官為難你,而是國法放在那裡。按說你在做舉人的時候就接隱田、收隱戶,你的品性是不能被朝廷錄用為官的。”
薛三省刷刷刷寫下自己的處置意見, 具體怎麼做是刑部的事情。但是刑部若是敢枉法, 他不僅會上書彈劾刑部、甚至會叩閽的。他早就對中舉、做官以後這些蛀蟲侵吞賦稅不滿了。
姚宗文麵色猙獰, 他知道自己倒了刑部會遭遇什麼。猶自掙紮著問薛三省。
“你就沒有收投獻的田畝和人戶?”
薛三省傲然一笑, “下官不曾。國法律例在,難道你中了秀才以後沒有學過嗎?知法犯法,你曾為禦史,何來的臉麵彈劾彆人?”
“朝中所有為官的,大明天下所有的舉人,有幾人沒有接受獻田和投靠的人戶?你為何、為何逼迫我,與我過不去?”
“逼迫你?下官在東宮講學多年,從來都是按章辦事,何曾逼迫過任何人。不過朝廷放我到考功司這個位置,在其位謀其政,對天下所有的官員進行考核,侵吞朝廷賦稅的,下官都將發函為朝廷征討回來,這是糾正錯誤的第一步。然後記錄在檔,也是應有之義。”
姚宗文立時明白,記錄在檔意味這自己將被除去官籍、削職為民。
薛三省的聲音沒有起伏,“賠付不起的要交與刑部處理,這也是律法所規定的。”
“你這是要與天下所有的士子為敵了?”
薛三省冷笑,“侵吞朝廷賦稅,還有臉稱自己為士嗎?彆玷汙了士子二字。”
薛三省是昨日才被調到吏部做考功清吏司的主事。
吏部尚書周嘉謨為這個位置很傷了一番腦筋,要有才學才能得百官敬重,幸進之人難免被人睥睨;要心誌堅韌不畏不懼,最重要的是持身清正,尤其是其本身中舉後沒有接受投靠的隱戶隱田。
周嘉謨幾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大明官員都過了一遍篩子,千箕沙裡淘粒金,才挑出來的薛三省這麼一位來。
這也是他反複地斟酌了很多次,才下定決心定下的方案。若是讓吏部侍郎去做這件事兒,可能很容易就引起朝中官員矚目。不僅非常可能引發劇烈反彈,還很可能因侍郎都是入仕多年的官員,宦遊地方多、經曆的人與事情多,被有心之人勾結起來誣陷,招來大量的彈劾以至陷入自辯中不能做事。
己身不正何以正人?
但要是從考功清吏司入手,在該司的主事和自己步調一致的情況下,將能夠極好地完成隱田的清查和懲治。
入仕後即憑才華在東宮講學、為官經曆簡單、持身正、有能力,都符合周嘉漠要求的薛三省,就這麼進入了周嘉謨的眼裡,成為吏部最有實權的主事。
周嘉謨這幾天是一點兒都沒閒著,從接受新君發下的隱田隱戶表格要官員填寫,就燃起了熊熊的鬥誌。他反複推衍了數次,雖不知道新君會把事情做到哪一步,也決定了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跟隨新君做一場可以媲美張太嶽的隱田清查,讓大明有賦稅可收,讓太倉有餘銀可為九邊糧餉、可為災民賑濟。
他想建功立業,想青史留名,想肅清吏治,想把侵吞賦稅的官員都繩之以法。新君對官員身家的審察,就是他作為吏部尚書動手的最佳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