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擋住建奴連續幾天發瘋的沈陽城, 彌漫的硝煙裡, 每個守城將士的臉上都是亢奮的疲憊。賀世賢、尤世功、陳策、薑弼、朱萬良等總兵官, 他們白天、晚間地輪換,比起日夜守在城頭的熊廷弼和周永春, 還算略微好了一點點。
熊廷弼的嗓子已經嘶啞的說不出話了。昔日裡畏懼他身份、官職的將士, 如今對他是全心的敬佩。周永春不僅是副經略,還身兼遼東巡撫之職,由於他妥善地安排了傷兵救治、還使得兩個時辰輪換一次的守城軍卒, 每次下了城頭都有足夠的熱飯菜、驅寒的薑湯, 讓他也獲得了同樣的尊敬。
作為監軍的王安, 因為之前送來的大量肉食、生薑、藥品等軍需,又不聲不響地接過保持城內穩定的事務。他不僅不對熊廷弼和周永春的軍政事務橫加乾涉,還常站在城樓上記敘將士們擊退建奴進攻的實錄, 這樣的作為也贏得了兩位經略、還有那幾位總官兵發自內心的友好對待。
融洽的軍政、將士關係,使得沈陽城宛如同城鐵壁。
熊廷弼在戰事的間歇, 要過王安寫字的筆,扯了一張紙飛快地寫著。
“孟泰,清點火藥庫沒有?”
“飛白兄, 你放心好了, 火藥庫還八成滿的呢。”周永春本來就是沉默的性子, 非必要不說話, 所以他的嗓音有疲憊、有暗啞, 可是涉及到他自己分管的要事, 回答的迅捷那是一點兒都不帶含糊的。
“派重兵看好火藥庫, 任何企圖靠近者殺無赦。”
張牙舞爪的狂草,泄露了熊廷弼此刻的心情。
周永春點頭,“好。我再增派一些禁軍過去。”
建奴的弓強箭粗,大明這邊要靠著弩機,對射起來也不占多少上風。現在開始攻城的建奴都是穿著雙層牛皮甲胄的,大明的軍卒隻有少數人能在百步射穿,可這樣的距離,士兵隻要敢冒頭,就會被建奴射殺了。
若是沒有火炮、炸/藥協助,沒有那厚厚的冰甲幫忙,沈陽城可能連三天都撐不過去就得易手了。
王安這些天一直是看得多說的少,他指使跟著自己宦官給熊廷弼倒茶。
“熊經略,咱家看昨日攻城的,基本就沒什麼漢人了。”
熊廷弼點頭
周永春見熊廷弼沒有要寫字的打算,就對王安說道:“建奴帶來做奴隸的漢人都消耗完了。現在努/爾哈赤不得不讓他們的族人開始上場。他們這些女真的族人有限,在沈陽城下死一個十年內就少一個能從軍的。咱們這幾萬人就是一對一和他拚光了,建奴是絕對和我們耗不起。”
熊廷弼在紙上飛快寫道:“攻守五對一。”
周永春不讚同地說:“咱們的軍卒還是不夠強悍的,居高臨下也要兩三個人,才能頂住一個攻上城牆的建奴。要不是他們的雲梯有限,咱們的傷亡會更大。”
熊廷弼拍拍王安的肩膀,對他豎起大拇指,然後在紙上飛快地寫著:“幸好王內相帶來了禁軍,這些禁軍將士兩個頂三個遼軍。”
這句話給王安和周永春看完後,熊廷弼立即將這張紙丟到碳盆裡。三人都陷入沉默中。王安是不好說話,周永春是知道遼軍糜爛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
起點是在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梁因為殺良冒功、侵占軍餉、奢靡無度被言官彈劾罷官。其後的十年間,遼軍的那些將領仍是沿習李成梁的奢靡習慣,但是卻沒有李成梁鐵腕治軍的能力,使得遼東的邊備益發地鬆弛。
等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朝廷不得不起複七十六歲的李成梁時,遼東已經不複李成梁最輝煌時期的遼東鐵騎橫掃遼東的局麵。雖然李成梁強遷了六萬餘戶遼民到內地,放棄了寬甸等六堡,也是當時的遼軍再沒有足夠的能力,守住既往那麼大的領土了。
為此事,李成梁飽受言官彈劾,但也使得遼東再次出現了安定的局麵。論及李成梁的功過是非,在大明二百餘年的曆史上,能憑一己之力能夠安穩邊境幾十年,也是絕無僅有的。
剩下的事情就是造化弄人了。李成梁卒於萬曆四十三年(1615)。薊遼總督薛三才(1612-1617)還在這一年向朝廷奏稱努/爾哈赤對大明“唯命是從”。可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經攻占了大部分女真部落,轉年就在赫圖阿拉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建立國號為“大金”的女真帝國。
再後麵就是兩年後(1618年),努爾哈赤在盛京“告天”誓師,宣布與明朝有“七大恨”,同時率步騎2萬向明朝發起進攻。撫順城以東諸堡,大都為努/爾哈赤所攻占。他甚至打算進攻沈陽、遼陽,但因力量不足、翼側又受到葉赫部的威脅,同時探知到朝廷已決定增援遼東,才在九月主動撤退。
之後的遼東就是大明的爛泥淖。銀子投進去了、六七萬的將士犧牲了、能征善戰的總兵官死了不少,還有大批的軍需、軍械等,也白白地給努爾哈赤送去了。
這幾天看著漢人奴隸拿著明軍的製式刀槍攻城,看著轟隆隆打到城頭的火炮,也是從明軍繳獲過去的,內心如油煎的人就不止是熊廷弼和周永春了。
內中的苦澀,隻有在城頭生死線上掙紮的領軍者才能體會到,外人是難以感受的。
這幾天守城的遼軍將士出乎意料地威猛,一個是熊廷弼鐵腕治軍收到良好的成效。再一個就是守城的軍卒被建奴驅趕攻城的漢人奴隸嚇壞了。活著打頭陣、死了被吃肉。軍卒們不用總兵官多提點,誰都明白一旦城破他們就是僥幸不死,那些奴隸的今天也就是他們的以後。
否則這些軍卒才不會這麼拚命的。
周永春看著進來的總兵官賀世賢,起身把火盆邊的位置讓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