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族(一)(1 / 2)

郊外,慈安堂。

年輕的長安侯在門口站定,望著庵內跪坐念經的女子,久久沉默。

剃發後的玉娘穿著樸素的尼姑服,臉色卻還算不錯,整個人看起來少了一分戾氣。

可是,她還在,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

——明明,不該是這樣。

趙容有些恍惚地攥緊了手。

斷魂之毒,乃是宮廷秘藏,它的神奇之處在於無色無味,淡如白水,不管添在什麼食水裡都無人看得出來。

而它的另一個特性是,一個人一生中必須服用三次斷魂,才會真正毒發,從此藥石罔救。

但那一晚,趙容注視著那個人的臉龐,藏在袖子裡的斷魂,到底沒有拿出來。

前前後後,他給戚笙下了兩次斷魂,那天本該是第三次。可最後,明明心裡想著要親眼看見那個人痛苦地死去,他嘴上百般譏諷,心裡卻茫然一片,竟然下不了手。

多可笑。

更可笑的是,那個人還是死了。

哪怕他以天子的身份入葬,舉朝掛白,又能怎麼樣呢?

死者不能複生。

趙容覺得自己像是永久地丟了什麼東西,空蕩蕩得可怕。

後來,方琦匆匆從祁北趕回來,把一個地址狠狠摔在他臉上。

趙容循著地址來到這裡,但是手放在門上,最終也沒有推開。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旁邊正在掃地的婦人突然定定地盯著他的臉,咿咿呀呀地不斷用手比劃著什麼。

趙容一時愣住。

那啞女抬起頭來,眼睛像是會說話,又激動又焦急。

然後趙容就見這婦人像是想起了什麼,從地上拾起樹枝,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一邊寫還一邊扯著他的袍角不讓他離開。

趙容冷淡地看著,幾分厭倦幾分疲憊,讓他懶得推開這個婦人。

就看看她要說些什麼瘋言瘋語吧,他想。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不等趙容回答,她又寫下一句:“是不是殿下讓你來的?”

趙容直覺她口中的“殿下”是戚笙。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像是有什麼事即將發生。

他抿了抿唇,說:“我來看我娘。”

他道:“我一直以為她……死了。”

啞女像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樣,不停地搖頭,手下的字跡變得淩亂起來,“她不可能是你娘!”

“你明明……”寫到這裡,她像是終於回過了神來,複雜地看了趙容一眼後就跑掉了。

那一眼叫趙容莫名心悸。

被某種衝動驅使著,他攔住了啞女,用儘話術,終於從她口中得知了過往。

隻是這過往,這真相,叫他如墜冰窟,動彈不得。

啞女的字跡有些模糊:“娘娘生了雙胎,老夫人說,一個可以留在宮裡,一個卻要送出去,不能叫人看出破綻來。那時您的眉眼已經有些像那位公子了,娘娘就留了六殿下在宮裡。為了造成早產的跡象,還偷偷給六殿下用了宮中秘藥,說是無色無味,對身體不會有大的妨礙……可誰知道,後來六殿下的身體卻變得那樣差……”

她的話漸漸失去邏輯,變得東一句西一句,“娘娘一直惦記著您,偏偏無論她怎樣哀求,老夫人也不肯說,後來連宮裡也不願意來了……”

“我一見您就知道,您和那位公子長得簡直一模一樣,眼睛卻像極了娘娘……”

趙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是誰送你到這裡來的?是不是……他?”

啞女疑惑地看他一眼,點頭,手上寫道:“是六殿下。”

她撲通一聲跪在趙容腳下,眼裡含著淚水,慢慢寫道:“殿下雖然身體不好,可當年太醫也說,隻要調養得當,與常人並沒有什麼區彆。現在殿下驟然薨逝,定是被人害的!”

趙容怔怔地看著這些字,手腳冰涼,幾乎要站立不穩。而啞女接下去的話,更像是在淩遲他的心臟:“您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您一定要給他報仇啊!殿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去了,娘娘在天之靈如何瞑目!”

到最後,啞女的淚水已經把地上的字跡打濕,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她哀求地看著趙容,然後吃驚地看見這個年輕人居然笑出了聲。

趙容越笑越大聲,笑到最後,幾乎咳出血來。

“原來是這樣……”

他恍惚地朝外走,和正走出庵堂的玉娘撞在一起。

而她看他的目光,有驚訝,有閃爍,有強裝的關切,唯獨沒有真心實意的溫柔。

在她開口之前,趙容已經輕聲問她:“你不是我娘,對麼?”

電光火石之間,趙容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心虛一閃而逝。

他於是連她的回答也懶得等,踉踉蹌蹌地下了山,站在山腳上,卻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