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蕭蕭慢慢將臉轉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從疑惑到試探,再到深沉。
“你也知道?”借著酒勁,艾醫生慢悠悠地開了口。
“恐怕這事兒還不是祝延辰一廂情願。”夏涼緩緩點頭,“那兩個蠢貨防外人都跟防賊似的,就差背靠背轉圈了。”
隨後她第一次在艾蕭蕭臉上看到了近似革命友誼的表情。
夏涼不知道這話題是怎麼跑偏的,兩個人的話題就這麼拐去了奇怪的方向。再後來,借著酒勁,兩個人索性開始亂罵——夏涼不點名地痛罵夏家上下,艾蕭蕭把指揮中心那群研究員從頭到腳噴了個遍。兩個人基本沒聽懂對方罵什麼,但好歹都罵了個爽快。
艾蕭蕭酒量比夏涼差些,先一步喝得滿臉通紅。可惜艾醫生就算喝醉,也沒忘按十倍收夏涼的酒錢。後者出了一口鬱氣,倒也懶得計較。
有些話還是罵出來爽快。哪怕聽不懂,隻要被罵的不是自己,聽艾蕭蕭罵人還挺解壓的——想來老四家的人都到處跑生意,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位四隊隊長也是憋得久了。
夏涼交完錢,出了門,夜晚的涼風灌進衣服,吹冷了一身熱汗。被酒精和血氣一衝,她的煩惱雖說沒消失,也變得沒那麼黏人了。
算了,夏涼想。先湊合一陣,得過且過吧。這遊戲沒她想得那樣無聊,艾醫生也沒她想得那般討厭,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準,說不定會有什麼轉機呢。
再或者,按照艾蕭蕭的話說——Sigma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強,它直接撲來,把大家殺了個乾淨。所有人都白忙一場,都不過是在海嘯之下壘沙堡而已。
她長出一口氣,那股子驕傲又順著脊梁爬了上來。團圓慶典將至,歌手夏涼也有不少事要準備。
是夜,指揮中心。
自從和那個小小的蝕沼融合,羅斷漸漸放棄了睡眠。為了應付醫生的查房,他偶爾會在床上裝睡——被子掩著臉,眼睛睜著。
他不想入睡,但凡他合上眼,便會夢到“現實世界”中自己的居所,以及另一個醜陋的自己。而如果他醒著,蝕沼為了和他交流,會繼續使用未婚妻的聲音與他說話。
自己的身體狀態不對,羅斷能感受得到。自己和蝕沼沒有徹底融合,他的身體在以一個極慢的速度崩毀。他就像一個來自冬天的雪人,慢慢在春日裡消融。
身上的蝕沼對此避而不談。但作為一位老牌戰士,羅斷心裡清楚得很。束鈞能靠和蝕質共存活下來,他做不到。
他的運氣似乎永遠要差上一些。
融合的好處也有,他不會因為缺少睡眠而疲憊。腦髓像是融化了,聽著蝕沼在耳邊絮絮叨叨,他偶爾會看到愛人的身影。再定睛一看,那不過是書櫃、衣架、或是被風卷起的窗簾。
可是他喜歡這種錯覺,也享受這份瘋狂。
最近,身上的蝕沼催促他離開指揮中心,好更新外界的情報。羅斷隻是繼續看書,並非服從。
“我的目標在這裡。”聽夠了愛人的呢喃,他才開始解釋用意。“機會隻有一次,我必須好好把握。”
小蝕沼努力傳達著自己的不解。
“比起支使我,你們不如多勸勸束鈞。”羅斷望向窗外,易寧正站在樓下透氣,他垂下目光,兩人視線正好對上。羅斷扯出笑臉,抬手打了打招呼。“對於你們來說,他比我有天分……他也會做那樣的夢嗎?關於絕望的夢?”
“會。”蝕沼實話實說。
羅斷收回目光,繼續看書:“那就足夠了。”
“我……聽不懂。”
“隻要是人心,總會有極限的。”羅斷輕聲說道。“我有個想法……等我們離開這裡,你要幫我傳達出去。”
“好。”
又過了一周左右,團圓慶典即將開始。
團圓慶典會持續七日,三萬玩家將齊聚Y市附近的慶典會場。Y市周遭的侵蝕比市內嚴重,市民多半不會出行,但聚居地的民眾們會到會場邊做生意。
玩家們狂歡的同時,重要NPC會發表關於大選的最後講話。慶典第六日,票數統計完畢,新的首腦出現。第七日便算作勝利派彆的慶祝日了,再過一個月,和上任首腦祝盛交接完畢,新的首腦將正式開始統領聯合政府。
原本荒蕪的土地上立起巨大的舞台,人造花朵和塑料草坪蓋住了滿地汙泥。絢爛的投影四處都是,光照極其強烈,幾乎要驅散陰雲。
羅斷搭了易寧的車隊。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慶典現場?”他在走廊截住易寧時,險些被易寧的護衛按在地上。易寧沒有追究他的做法,但表情仍然警惕。
就算玩家是“可控”的,權貴們仍不會魯莽地紮進玩家堆。通常來說,他們會在市內演講,通過光屏投放到各地。
“我知道你不執著於贏,你隻是想逼祝盛做得更好。”羅斷微笑道。“而且你在意聚居地的人,不是嗎?這個時候,他們都聚集在團圓慶典那裡。一邊躲在殼子裡,一邊大方麵對民眾,怎麼想都知道哪邊更賺。”
他一隻手拍拍易寧的肩膀:“反正我要歸隊了,一會兒還得等專人來送。我想早點見到我的隊友們,不如跟著你的車隊去。如果你不方便,那就算了。”
易寧閉起眼,做了幾個深呼吸。
“算了,和我一起去吧。”他說,“正好有幾個問題,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羅斷的笑容更深了:“好。”
這一路上,護衛的目光就像蒼耳那樣紮了滿身,羅斷並未在意。車內的淨化器讓人相當不適,可他保持了完美的微笑,一路聊得相當耐心。
他撒了許久的網,還不到收網的時候。
“隊長!”
“羅隊!”
等到了目的地,羅斷險些被地下水的隊員們淹沒。
“最近都沒看到你,你去做單人任務了?”
“彆灰心啊隊長,雖然黑鳥贏了比賽,下次贏回來就好!對不對,各位?”
“對!”隊員們笑嘻嘻地你推我搡。
羅斷抱住離自己最近的年輕隊員,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什麼都沒說。
“黑鳥在那邊呢,隊長你看——他們新隊長,喏,就那個胡硯,最近一直一副苦瓜臉。準是沒了束鈞,他們怕了。”
“就是,這次團圓慶典,咱們一定要拿下活動第一……隊長,你的眼睛?!”
羅斷覺得左眼有點濕,他隨手一摸,摸到了粘稠的血液。
“來的時候受了點小傷。”羅斷隨手擦了擦,溫和的語調一如既往。“都去玩吧,午飯時我統一講講活動裡的行動方針。”
“您沒事吧?”那個年輕隊員擔心地問道。
“沒事,我去醫務帳篷那邊看看。”羅斷笑著對他說。
羅斷記得這個年輕人,他相當崇拜自己,在學校裡便嚷著要進地下水戰隊。羅斷記得他的臉,記得他們之間的對話,記得他的行事風格。
可他想不起這個隊員的名字。不知是大腦受損,還是蝕沼漸漸支配了他的思維,無數事物混成模糊的一團,他試圖抓住,卻什麼都抓不到。
麵前燦爛的景象在麵前扭曲,融化。羅斷在原地靜立幾秒,再次邁開步子。地下水戰隊的笑鬨從背後傳來,如同一支支穿進後心的箭。
他終究沒能回頭。
“準備好了麼?”他問蟄伏在製服下的小蝕沼。
“該向外傳達的,都已經傳達到了。”愛人的聲音鑽入耳朵。
“或許我該問問我自己……我真的準備好了嗎?”羅斷張開雙手,又一滴血落上他的左手掌,在白色的布料上緩緩洇開。
隨後他搖了搖頭,將沾血的手套脫下,輕輕丟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