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啊……”
巫女的神色愈發柔和。
“隻要是人，就會感到迷惘，就會有犯錯的時候……這對於人類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所以白心上人死前的恐懼和迷茫也好，他突如其來的“貪生怕死”也好，都不是什麼需要譴責，或是值得羞恥的事。
“那隻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桔梗笑著對結界中麵露訝然的僧人伸出手：
“所以，請你打開結界吧。”
“……為什麼？”
“因為……我想碰觸你的靈魂。”
“碰觸我的靈魂……與我同為已死之人的巫女啊，你莫非想為我‘超度’麼？”
“不……”桔梗的回答出乎了白心上人的意料。
巫女神色平靜：
“我也曾懷抱怨恨而死，靈魂至今不得安息。我自己尚未能夠得到拯救，如何再有力量去拯救他人？”
迎著僧人滿是詫異的目光，巫女半蹲在他麵前：
“我隻是想知道，自從踏進這聖域的核心，我便感覺到的無處不在的巨大悲傷，究竟是因為什麼……”
“上人，如果你心中當真如同奈落所‘引導’的那般充滿怨恨，如果你當真已經被他所‘拯救’，你心中的這些悲傷，又是從何而來？”
“……悲傷？”
白心上人怔然。
“我心中的悲傷麼……”
圍攏著紫衣僧人的圓形結界不知何時已然散去。
僧人直麵向近在咫尺的巫女，看著巫女盛滿柔和與悲憫的美麗眼睛，悵然歎了口氣。
“巫女啊……”
我原以為，你是與我同樣的人。
然而，終究不是的。
在巫女柔軟的手掌撫上自己頭頂的時候，僧人閉上眼睛，放任了對方的動作。
“上人，你的靈魂之中沒有怨恨、沒有憎惡，甚至……也沒有憤怒。”
碰觸到了白心上人靈魂的桔梗輕撫僧人的頭頂，如是說道。
“有的隻有無儘的悲傷。”
而這悲傷並非因奈落所言的“怨恨吧！你儘可以怨恨！”的教唆而起，而是因為……
“因為我終究明白了自己隻是一介凡人……”
僧人慘笑。
“我與其他人一樣懦弱，我也像普通人一樣恐懼黑暗、孤獨和死亡……”
所以，他的悲傷是因為明了了自己的懦弱和膽怯，是因為終於明白自己根本無法成為肉身成佛的聖人……
“已經足夠了。”
巫女擁抱了這個儘管已經成為了乾屍，卻依然在這一刻淚流滿麵的老僧。
“上人，或許你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成為聖人。但對於那些被你拯救過的人們而言，你就是聖人、就是為了他們而無私奉獻了自己所有的，肉身成佛的聖人。”
“所以，已經足夠了。”
“不必再對自己的怯弱耿耿於懷。你已經……做到了所有能做到的。”
——所以，放過自己吧。
“是麼……”
僧人匍匐在巫女懷中，在這一刻，仿佛終於再度感覺到了闊彆多年的寧靜與溫暖。
——原來，他已經可以放過自己，讓靈魂得以自由了啊……
白心上人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在雙目合攏的瞬間忽而崩散，化作了一團泛著瑰麗星點的熒光，在巫女驟然空落的懷抱之中，隻餘下一件空蕩蕩的僧服緩緩飄落。
而那些熒光環繞著巫女，在她身周輕轉數圈，似乎在做最後的告彆。
這位拯救了無數村民、犧牲了自己所能犧牲的一切的僧人，終於在巫女的安撫之下，成佛了。
他臨行的聲音在桔梗耳邊輕靈回蕩：
“我已選擇原諒和放過自己，巫女啊，你呢……”
——你的答案呢……
桔梗垂眸，看著漸漸聚攏在自己掌心的殘存的光點，在最後的最後，凝結成一顆渾圓的褐色寶珠……
“我麼……”
巫女握緊掌心，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我也……已經放過自己啦。”
她仿佛的在回應僧人最後的疑問，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將地上的僧袍和袈裟疊放整理好，鄭重地抱進懷中，巫女起身，對一直沉默在不遠處守望著自己這邊，放任自己所有行事的青年展顏而笑：
“我們回去吧？”
……
……
圍繞著白靈山的結界一度險些徹底崩散。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巨大靈力爆發之後，當時無論偶然途徑還是刻意守在白靈山附近的妖怪，都察覺到了這座靈山之中發生的某種異變。
然而，不等其中某些妖怪大著膽子湊近靈山去查探什麼，幾刻鐘之後，結界忽而再度撐起，其潔淨氣息，甚至比之從前有過之而不及。
懷著各樣心思接近過來的妖怪們紛紛轉身落荒而逃，有些跑得慢了點，在結界飛快展開擴張過來的瞬間，連慘呼都來不及發出，就被暴起的靈氣衝成了一團飛灰。
重新張開的結界之內。
喬溫站在不遠處，看著桔梗微笑著與環繞在她身邊的村民們一一道彆。
之前白心上人僅剩的肉身崩散、靈魂終於得以解脫後，最終被遺留在桔梗掌心的那顆褐色寶珠，被她轉交給了這些天暫居其中的那座村子中修行的僧侶。
這座村子正是當初白心上人曾經庇護過的那些人們的後代遷居建立的村落。
所以在村中的寺廟裡，供奉有白心上人的雕像。
那顆寶珠被僧侶們放置在了雕像向上托起的掌心。
而在寶珠放下、僧侶們跪坐在雕像之前，開始齊聲吟誦起經文時，原本即將潰散的白靈山結界，重新被張起，依然籠罩著整座靈山，依然護佑著靈山附近的居民，就好像白心上人的守護，從未消失……
桔梗擁抱了最後一個依依不舍拉著她衣袖請她不要離開的小女孩，笑著對眾人揮手，之後便如同她第一次來到這座村落時一般，依然是白衣緋袴、背負長弓，除此之外身無他物，轉身走向等在那裡的喬溫。
兩人並肩慢慢向村外走去。
耳邊村人們的告彆聲和挽留聲一直沒有停歇。
喬溫和桔梗誰都沒有開口，兩人也都沒有回頭，直到遠遠走出了村落，再回首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桔梗才第一次回了頭，神色中似乎有些留戀……
“接下來……桔梗你準備怎麼辦？”
喬溫看她難得露出不舍的神色，沒有多問什麼，隻是問著她今後的計劃。
巫女轉回身來，一邊再次邁開腳步，和喬溫一起向他之前與巴衛約定碰麵的地點走去，一邊握了握肩上的長弓：
“繼續去找奈落。”
她回答。
這個答案不出喬溫所料。
隻不過這一次，對於桔梗的行動，他已經不再那麼擔心了。
在白靈山聖域內的那一場談話中，消除執念、靈魂得到安撫的又豈止是白心上人一個？
起碼喬溫能明顯感覺到，走出白靈山的桔梗，已經與他第一次遇見時的桔梗，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股似乎總是縈繞在她眼角眉梢的悵惘和憂愁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釋然和堅定。
巫女轉頭，對喬溫揚唇一笑：
“我這次破壞了他本應‘萬無一失’、不被任何人提前察覺的‘完美’計劃，就算我不去找他，他恐怕也會主動來找我。”
“說的也是……”喬溫點頭，“還是要繼續避開犬夜叉他們？”
聽到“犬夜叉”三個字，桔梗的腳步頓了頓，不過很快她就重新平靜下來，語氣中也再沒有了曾經的複雜和怨恨：
“對。”
喬溫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對桔梗而言，或許她能放下曾經的怨恨，或許她已經不再有一定要帶犬夜叉一起去往地獄的執念，但是還有些東西是暫時沒辦法輕易說放下就放下的，哪怕她是桔梗，也不能強行以此要求她“堅強”。
隔著一段距離，已經能看見背對著兩人，側躺在樹下的某隻銀發妖狐，喬溫主動停下腳步，轉身與桔梗麵對麵告彆：
“那，就送我到這裡吧。”
他笑著對眉眼間的鬱氣已經散去大半的巫女說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繼續與桔梗你保持通信。有什麼有關奈落的情報，也可以及時共享。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請不要客氣，儘管向我開口，我保證，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你的身邊。”
巫女笑了。
“好。”
她痛快地點頭應下。
“那麼，再見了，喬溫——犬夜叉說的沒錯，你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巫女微微頷首，得到喬溫微怔之後，“再見！”的微笑回應，便毫不猶豫地轉身，翩然而去。
喬溫一直目送著她離開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抹清麗的倩影，才回身，準備去與巴衛會合。
結果才一轉身，喬溫就發現巴衛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來到了他身後，就站在那裡，安安靜靜注視著他……
“……巴衛！”
喬溫被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背後的妖狐嚇了一跳！
妖狐卻沒有在意他喊出自己名字時語氣裡明顯帶著的那點嗔怒。
他眯起眼睛，盯視著近在咫尺的人類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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