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江城一中。
“蘇擎, 下節課是英語課，逃不逃？”
前桌方路忽然轉過頭，敲了敲蘇擎的桌子, 語氣裡帶著點期待。
蘇擎趴在桌子上睡覺，夏日的風狹裹著燥熱隨著旁邊的窗子吹進來, 搞的他很熱，內心也有點熱。
他的臉對朝著窗口方向, 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
窗外, 過道欄杆旁邊, 倚靠著一個女生，她低著頭，手裡抱著書，背後背著書包，額前是厚厚的劉海，頭發紮成了馬尾。
她低著頭, 背著光，樣子有點看不清。
蘇擎眯著眼睛看了兩秒, 又懶洋洋地收回了目光，沒放在心上。
“不逃, 我要睡覺。”
“蘇擎，你怎麼回事啊，最近總是睡覺，有那麼困麼？”
方路很奇怪, 有點搞不懂蘇擎。
蘇擎打了個哈欠，“我妹妹最近迷上古箏了，我晚上陪著妹妹玩古箏。”
說起妹妹，蘇擎臉上滿是驕傲和歡喜。
方路無語，不過他是知道蘇擎的，無條件的寵愛那個小了七歲的妹妹。
他還經常誇自己妹妹可愛啊，漂亮啊，乖巧啊什麼的，反正他是沒見過，不知道。
蘇擎把他妹妹藏的可深了，照片都不給看。
“那我走了啊，打籃球去！”
方路翻了個白眼，直接起身走了。
蘇擎沒搭理他，閉著眼睛睡覺，陽光正好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那張還顯青澀卻俊美的臉上。
窗外站著的小姑娘不安地抬頭時，看到的就是那樣子的他。
當時的她愣住了，足足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蘇擎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一下皺了眉頭睜開眼。
然後，他看到一雙像是含著水霧一樣朦朧清澈的眼睛，帶著懵懂與無措。
有點像妹妹，妹妹的眼睛就這樣，總是懵懂無措地看著他，搞的他總想雙手投降，她要什麼都給什麼了。
他眯了眯眼，抬起頭，站在過道裡的小姑娘立刻低下了頭，厚厚的劉海又遮住了她的眼睛。
蘇擎沒多想，換了個方向繼續睡覺。
可奇了怪了，睡夢裡總是出現剛才看到的那雙眼睛。
他從桌上抬起頭來朝外看，過道裡，剛才站在那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
蘇擎撐著下巴回想了一下，沒想出個頭緒來，也就沒再多想。
英語課的鈴聲接踵而至，蘇擎打了個哈欠，準備繼續睡了。
老班是教英語的，這會兒踩著她那雙十厘米的高跟鞋蹬蹬蹬非常有節奏地從過道裡走過來，引得人的心情都跟著緊張起來，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擊在人心口上。
老班的身後多了個小尾巴，低著頭，瘦瘦小小的女孩子，低著頭，有些駝背 ，像是要將整個臉埋在胸口似的。
蘇擎覺得這小姑娘有點眼熟，再一想，哦，對了，剛才在走廊過道上看到她了，當時她就站在那。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學生，叫阮恬，阮恬，給大家自我介紹一下。”
班主任往講台那一站，微笑著對下麵介紹。
蘇擎也跟著人群朝那站在講台那的小姑娘看過去，卻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眼皮也沒抬起來，沒敢往下麵看，聲音細聲細氣的，“你們好，我叫阮恬。”
沒了。
班主任見阮恬實在是害羞膽小，也沒再多說什麼，上課要緊，她朝四周看了看，就蘇擎旁邊有個位置，猶豫了一下，說道，“阮恬，你先去那坐一下，等一會兒中午了，我讓人給你再去搬一張椅子過來。”
阮恬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是剛才那個很好看的男生旁邊，臉紅了一下，低著頭走過去。
其他人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著這過程。
他們這誰不知道蘇擎就是一頭爆火龍啊，雖然算不上是校霸，但脾氣特彆不好，上課愛睡覺，旁邊不允許有人坐著。
老師也不管他。
阮恬不知道這些情況，她心裡很緊張，也很不安，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在旁邊站定，然後看了一眼蘇擎。
蘇擎抬起眼皮，又對上那雙水霧霧的好像夾雜著霧氣的眼睛，他沒說話。
阮恬迅速收回目光，坐下了。
周圍一陣倒吸冷氣，也沒人說話。
蘇擎盯著阮恬看了幾秒，一張漂亮的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到底是什麼樣的。
阮恬低著頭把書從書包裡拿出來，放進抽屜裡，又將英語書拿出來，拿出筆，翻開書，準備認真聽課了。
蘇擎的手撐著下巴，還是上下打量阮恬。
阮恬知道身邊的男生在看自己，她心跳的很快，手抓著筆，強迫自己看向前麵的黑板，不敢流露出半分來，可她的耳朵悄悄紅了。
‘啪！’
前麵拍過來一本筆記本。
阮恬低頭看了一眼，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阮恬兩個大字。
她歪著頭疑惑的看向新同桌。
蘇擎衝阮恬笑了一下，牙齒很白，“新同桌，你成績很好吧？幫我寫個作業吧，以後你的午飯，我給你搶了，我看你這麼瘦弱，估計是搶不到好菜的，畢竟中午就是喪屍出籠時間。”
和妹妹的眼睛這麼像啊，不能吃不飽飯的。
要是妹妹吃不飽飯，他會非常舍不得，非常生氣，非常難過的！
阮恬臉紅了一下，但有些猶豫。
她想了想，很老實本分地說道，“同學，現在高二了，明年就要高考了，作業還是自己做比較好，要，要力求高考有個好成績……”
本來這話她說的挺認真嚴肅的，但是對上新同桌那雙瞪著她的眼睛，瞬間她就萎靡了起來，後半句話都說的很輕。
“切~高考？有什麼用？”
蘇擎覺得這新同桌認真嚴肅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阮恬愣了一下，然後就說出了自己從小到大被鄉親們念叨的話，“高考能改變人的命運，從貧困線掙紮出來，改變未來，將來有個好的工作，賺很多錢。”
蘇擎是真沒想到，這新同桌看著瘦瘦小小的，膽子也很小的樣子，竟然會這麼認真和自己說這些。
他笑了起來，依舊手撐著下巴，懶洋洋的，對什麼都提不起勁，“我有錢，家裡還有公司等著我繼承，我為什麼還要參加高考？”
這個問題，簡直是難到了阮恬。
在她十七歲的生命裡，從來沒有一個人跟她說過，他有錢，家裡還有公司等著他繼承，然後問她為什麼要參加高考。
對啊，他什麼都有了，為什麼要參加高考？
他的命已經很好了，還有什麼需要改變的麼？
沒有了。
阮恬的人生觀在這一刻都崩塌了，低下了頭，心裡湧起一股自卑來。
像是蘇擎這樣的人，的確好像是不需要高考的吧，他一出生就站在了終點線，這種終點線，是她這樣的人或許奮鬥一生都追不上的。
而她不過是從貧困落後的村子裡走出來的，集了整個村子的希望於一身的站在底端的人。
她需要高考，她需要更努力的學習，她需要將來考上一個好學校，找到一份好工作，賺很多很多錢，來報答將自己養大的村子裡的父老鄉親們。
阮恬忽然覺得有點難受，她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沒什麼公平可言的。
但是她一直告訴自己，我努力學習，努力生活，這生活就不會辜負和欺騙自己，將來，我能得到我想要的。
可這一刻，她還是被打擊到了，有的人，可能就是不需要付出什麼就能得到許多吧。
她低頭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作業本，默默地收了起來放好。
“好。”
蘇擎本來以為這個新同桌還會反駁自己幾句，沒想到就這麼接受了他的觀點，這還令他挺意外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多看了這兩眼，蘇擎就覺得，新同桌還挺順眼的。
*****
中午的時候，下課鈴聲一響，所有學生喪屍出籠一般奔了出去。
江城一中是公立學校，食堂裡的飯菜每天就那幾樣，但是再那幾樣裡也是有相對好吃的菜和難吃的，去的晚了，就隻能吃難吃的了。
蘇擎當初當然是想去私立高中的，他這種格調，可偏偏，初中的時候被管得嚴，她媽盯著他學習，非要填江城一中，所以，他現在才在這上學。
鈴聲一響，他也作勢要衝出去。
偏偏新同桌坐在外麵，動作慢吞吞地收拾。
蘇擎：“？？？？？？”
“吃飯啊！”
阮恬聽到這一聲爆喝，嚇了一跳，對上他的眼睛後意識到了問題，趕緊讓開。
蘇擎衝向教室門口，跨出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阮恬。
“你快點啊，到了食堂直接找我！”
阮恬剛想說不用，結果早就不見他人影了。
教室裡的人都像是瘋了一樣跑出去了，沒幾毛就剩下她了。
阮恬迷茫地抬頭掃了一眼周圍，心裡也生出一種緊迫感，她將筆收了起來，拿了自帶的調羹出來，出了教室。
下樓梯的時候，她在想，雖然不知道蘇擎說的喪屍出籠是什麼，但是她覺得江城一中的人是幾輩子沒吃過飯嗎？
像她這種吃百家飯長大的人都沒那麼著急的。
去了食堂，阮恬猶豫了一下，想自己去打飯。
“阮恬！”
她聽到有人喊自己，回頭一看，看到蘇擎一個人霸占了一張桌子，就在自己後麵不遠處，正衝著她招手。
阮恬看著那個方向，臉一紅，趕緊跑過去。
“吃吧。”蘇擎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放在他對麵的餐盤。
阮恬就看到餐盤裡有一根大雞腿，花菜炒肉片，還有涼拌木耳。
蘇擎顯然心情還不錯，“我妹喜歡吃這個，你們都是女的，都差不多吧。”
阮恬小聲說道，“謝謝。”
蘇擎覺得這有什麼好謝的，非常直男地拍了拍阮恬的肩膀。
“你幫我寫作業，我給你打飯，應該的。”
阮恬覺得自己半邊肩膀快廢了，但她強忍著，點頭。
學校的飯很好吃，雞腿很香，花菜炒肉片也很好吃，這個涼拌木耳以前村子裡的花婆婆也做過，可是沒這個清爽可口。
阮恬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吃飯，吃完了整盤菜，一粒米都沒有剩下，吃的非常專心。
她從小就養成了不浪費糧食的好習慣，村子裡的大家都過的不容易，還要分出糧來養自己，更不容易。
阮恬抬起頭來，才發現蘇擎還沒走，她愣了一下。
蘇擎看著阮恬也很驚訝，“你這麼瘦，吃這麼多啊，還有你這個雞腿，我我小時候家裡養的狗啃的骨頭都沒這麼乾淨啊。”
最後半句，他發出很純粹的感慨。
可對於阮恬這樣心思敏感又自卑的人來說，這句話刺耳至極。
就像是有人用尖銳的東西在黑板上劃出長長的一道，蘇擎也用尖銳的東西在她心頭劃了重重一道。
阮恬看了一眼盤子裡的雞腿，骨頭上的肉被啃的乾乾淨淨，就是嫩骨頭都被她啃下來了。
她從前就最喜歡吃雞腿，嫩骨也會咬下來。
可如今，她看著這根骨頭，卻覺得難以言喻的，前所未有的情緒撲麵而來，她覺得刺耳至極。
“我胃口大。”
憋了半天，阮恬低著頭，眼圈微微紅著，端著盤子的手指忍不住收緊，說出這幾個字，然後起身離開。
蘇擎也跟著站了起來，跟在後麵又看了一眼阮恬瘦小的身材。
這胃口真的挺大的。
阮恬沒直接回教室，去了一趟操場上，一邊繞著操場走，一邊低著頭哭。
午後的陽光正烈，曬得她白皙的臉龐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淚痕在臉頰上十分明顯。
蘇擎回了教室就開始午睡了。
阮恬回來時，除了眼睛有一點紅之外，臉上什麼表情都看不出來。
隻不過，她知道，她以後都不會再吃雞腿了。
*****
阮恬和蘇擎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
她替他寫作業，他替她打飯，這樣一種默契一直無言地持續到了高二下學期。
高二下學期要分班了。
阮恬當然是要留在理科班的，誰都知道，理科畢業後更容易找工作，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她想，她總算要和蘇擎分開了。
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她覺得有點鬆一口氣的感覺，又有點不舍，那些小心翼翼隱藏在心底的東西，她不想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