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便有繡衣使來霍危樓跟前稟告。
“這兩日之間,吳大人顯得有些焦慮,前來探問過幾次,可王大人卻始終一個人在房內,看佛經,習字,作畫,起居時辰亦十分固定,屬下們送飯食之時,也從不多問一句。適才屬下離開房前之時,王大人正在用早膳,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這兩日見發生了什麼。”
霍危樓聽得此言,神色凝重了下來,“把他看的佛經,寫的字,作的畫,都拿過來給本侯看看。”
繡衣使聽令而去,前來候在一旁的林槐也麵露擔憂,“下官在刑部這幾年,也遇見過不少重犯,像這一類不顯山露水的,當真是最可怕的,哪怕用上重刑,他卻也好似不怕死一樣,說不開口便不開口,下官看來,王大人隻怕就是這種人。”
霍危樓凝眸,“世無完人,但凡為人,總有弱點,隻是有些人將其隱藏的很好,不會被輕易發掘罷了。”
這般一說,林槐下意識看了霍危樓一眼,在林槐看來,霍危樓便好似無弱點一樣。
霍危樓敏銳的捕捉到了林槐那一眼,他不以為忤的道:“本侯亦有弱點,林大人想探探嗎?”
林槐嚇得背脊一僵,尷尬的扯出一絲笑意來,“下官不敢。”
很快,王青甫這兩日看的佛經作的字畫都被拿了過來,王青甫出自羌州王氏,而羌州王氏前朝便是文儒世家,頗有美名,到了如今,雖有沒落,可到底還留有風骨,這些,隻從王青甫的字畫上便能看出來。
王青甫這兩日習字大都是寫佛偈,他一手草書行雲流水,筆力虯勁,看其字跡,甚至能想象他一襲青衫,站在書案之前揮毫潑墨的寫意風流,而其作畫,也不過是棲霞山雲遮霧繞佛塔淩頂之景,好似他是來此遠遊的士子,而非受人懷疑之嫌犯。而他所看的佛經便更是尋常了,一卷《地藏經》,一卷《華嚴經》,皆是從僧眾手中借來,有被常年翻閱的痕跡。
看完這些,若無嶽明全的證供,隻會讓人覺得王青甫心底無絲毫慌亂,隻是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隻有如此,他才能有如此心境寫字作畫。
霍危樓放下經文,“將吳瑜召來。”
路柯聽令而去,很快,吳瑜跟在他身後進了禪院之門。
兩天兩夜的囚禁,吳瑜眼下一片青黑,神色憔悴,看樣子也頗多煎熬,進門行禮之後,吳瑜連忙問道:“侯爺,可是有凶手的線索了?”
霍危樓坐在主位上,不答反問,“在你眼底,王青甫是怎樣的人?”
吳瑜一愣,繼而想到了什麼,雙眸微睜,“侯爺不會懷疑王兄吧?王兄不可能的,不可能害人的……”
霍危樓唇角噙著一絲冷笑,“你覺得他不可能害人,可他前日受審之時,卻在暗示本侯,你和當年的案子有些關聯,你二人誰所言為真呢?”
吳瑜麵色頓時一變,“王兄暗示下官?這不會的,下官和王兄相交多年……”
霍危樓抬手打斷了他的話,“答本侯所問便是。”
吳瑜艱難的吞咽了一下,“王兄其人,淡泊名利,在下官眼底,是有羌州王氏一脈風骨的,若說他為朝官,還不如說他骨子裡是個文人,他不爭權奪利,就守著小小一方太常寺,竟也頗為自樂,太常寺與皇室宗親走得近,他卻不喜與他們結交,隻求獨善其身,當年下官因舍利子失竊之事官途上受了些挫折,可王兄非但不嫌棄下官位低,還施以援手,此等情誼,下官永記在心,他……當真不是會為了謀求榮華富貴害人之人。”
“誰說他為了榮華富貴害人?”
霍危樓狹眸,“世上之人,皆有七情六欲,有求財者,有求權者,有喜好美色者,他雖淡泊名利,卻不代表他沒有彆的喜好,本侯問你,便是想知道,他這些年,最在意何事。”
吳瑜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晌,眼底竟是茫然一片,“下官……下官想不出來……王兄很從容風雅,公差之上儘心儘力,卻也不是為了爭功,尋常喜好收藏些名家畫作,卻也從不為此鋪張豪奢,多數看緣分,府裡雖也有妻妾,可他與她們相處的十分和氣,也瞧不出他是個喜好美色之人。”
吳瑜想到此處,才覺出一絲後怕來,“他……要麼的確是個性子寡淡無喜好之人,要麼……便是連下官也是瞞著的。”
若是後麵一種,那王青甫此人屬實可怕。
霍危樓沉吟片刻,“除了你之外,京城之中,與他交好之人還有誰?”
吳瑜道:“除了下官倒也還有幾人,不過皆是清流文臣,且大都出自寒門。”
“將所有人名寫下來。”
福公公找來紙筆,吳瑜便一氣寫了七八個人的名字,又道:“這些人都是時常在王兄那裡小聚雅集,吟詩作畫的,偶爾論論朝政之事,不過並非結黨。”
吳瑜言辭謹慎,霍危樓並不以為意,紙上的名字官位最高者便是吳瑜這禮部侍郎,其他人大都是些寒門出身卻有幾分才名者,他們一夥人湊到一起,還真當不起結黨二字。
林槐看來看去,疑惑道:“和這些人交好,倒也附和他的性子,並且看起來與他交好者也不少,他並非孤僻之人,他若是偷舍利子,是為了什麼呢?”
王青甫的一切經曆都再正常不過,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令人難以理解,霍危樓凝眸,他一時也未曾想明白,太常寺主要負責宗廟祭祀,若能和皇室宗親走得近,便可得頗多便利,可偏偏王青甫喜歡獨善其身,如此,太常寺便成了個無實權之地,尤其在朝政之上,影響力微乎其微,也因此,霍危樓不覺得會有人與他結黨。
吳瑜又道:“並且,王兄他不信佛的,他也不信道。”
這便更為古怪了。
嶽明全連藏在滄州老宅的鑰匙都交代出來,不可能在說謊,那王青甫若偷盜舍利子,所用為何?舍利子如今又在何處?
鳳眸微狹,霍危樓當機立斷道:“把王青甫帶過來。”
雖是看不透王青甫其人,可也該交交手方才能探虛實,路柯領命而去的功夫,霍危樓寒聲道:“若問不出,便先押解回京,回了京城,本侯有的是功夫與他磨。”
繡衣使有自己的死牢,進了那裡的人,沒有幾個還能守口如瓶。
一旁聽著的林槐禁不住背脊微涼。
然而這一等,卻等的比適才宣召吳瑜更久了些,就在霍危樓覺出不對勁之時,路柯已滿頭大汗的跑了回來,“侯爺,出事了,王青甫吞金了!”
“吞金?!”
霍危樓豁然站起身來,一旁的林槐和福公公也麵色大變!
路柯頷首,“是,他隨身帶著的碎金子,皆被他吞了,此刻人還有一口氣,屬下已經派人去請明公子了,也不知救不救的回來——”
霍危樓一聲冷笑,眼底一股風雨欲來之勢,“果真是個不怕死的。”
說著便抬步出門,剛出門,便見薄若幽聽見動靜從廂房走了出來,霍危樓看了她一眼也未說什麼,直奔王青甫的院子,薄若幽趕忙跟了上。
路柯邊走邊道:“早間取書畫的時候都沒表現出異常,就這中間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外麵的人也沒聽見響動,剛才屬下叫門不應,進門便發覺不對,人臉上一點血色都沒了。”
剛走到院外,便見霍輕泓和明歸瀾被繡衣使簇擁著也到了,明歸瀾顯然已得了稟報,皺眉便問道:“吞了多少?”
路柯略一想,“至少得有幾兩金子。”
明歸瀾眉頭頓時皺緊,“先進去看看。”
一行人進了院子,兩個繡衣使抬著明歸瀾的輪椅進了正門,一入門,便見靠北榻上王青甫一襲青衫躺著,他衣飾齊整,雙手交疊放在腹部,看著好似睡著了一般,可隻有走近了,才能看到他痛苦擰緊的眉頭和唇角溢出的血色,冷汗順著他慘白的臉頰而下,唯一略有起伏的胸口代表他還活著。
吞金是極其痛苦的死法,表麵上看不出什麼,可金子沉墜入腹,中毒在其次,多半是磨破臟腑失血而亡,當真是死的痛苦而煎熬,可顯然,王青甫很願意選擇這種表麵上看起來體麵的死法。
明歸瀾上前問脈探看,又觸了觸其脾胃之地,很快回頭看著霍危樓,“侯爺,救不回來了,這般情況,天黑之前必死無疑。”
霍危樓周身氣勢頓時就是一變。
人還未審,卻先吞了金?!
他寒眸眯了眯,隻駭的負責在外守衛的繡衣使們各個冷汗盈額,然而他並未發難,他隻是冷聲道:“你們先退下。”
明歸瀾看了一眼王青甫,歎了口氣朝外來,霍輕泓亦跟著往外走,薄若幽雖是聽令退下,卻見霍危樓未動,此刻的王青甫早已痛苦的昏厥過去,卻也不知霍危樓要做什麼。
一行人魚貫出了上房,隻有霍危樓帶著路柯和繡衣使留在其內。
正房房門被關上,外麵眾人神色凝重,薄若幽亦擰緊了眉頭。沉默的等待令人心中煎熬,可很快,一聲屬於王青甫的慘叫,淒厲的從屋內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