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玉去蓬萊宮的時候,蕭清音正獨坐在殿中製香。
時人多愛用香,便是天子上朝時,朝上也要設香案,香爐。百官在殿中朝拜,案上的香爐也有香霧嫋嫋升起,離得近的官員們因此皆是衣帶染香,久久不散,尤顯清貴。
故而,由上到下,宮內宮外,製香焚香皆是儼然成風。
雖說,按著宮規,宮中的香藥、焚香諸事皆是由尚舍局、尚藥局掌管,但如蕭清音這樣世家出身的貴女,私底下多是有自己的香料方子,偶爾也會自己親手調製秘香,既能顯出世家的底蘊,又能修身養性,或者說是打發時間。
蕭清音亦是如此,而她現下正在做製香最開始的一步:處理香材,也就是修製。
蓬萊殿中的幔帳低垂著,時有微風在殿中拂過,吹動幔帳一角,恰可看見簾幔後,蕭清音窈窕纖細的背影。
她正跪坐在幔帳後的小幾前,腰背挺直,垂目看著小幾上擺著的那塊沉香,素白的玉手拿起案幾上的切刀與碾子等,或切或磋,或碾或磨,正不緊不慢的清除沉香上麵的雜質與泥土。
這塊沉香看著分量不小,顯是價值不菲,十分名貴。
恰在此時,內侍輕手輕腳的入殿通稟:昭明公主來了。
聞言,蕭清音手上一頓,手上握著的那柄小刀一不小心,便削下了一小塊沉香細末。
她很快便放下了手中的刀,站起身來,看了眼左右。立時便有宮人上前來,悄聲收拾起案上的東西。
蕭清音則是露出笑容,親自起身去殿外迎宋晚玉,她已有許多日子沒見宋晚玉,此時兩人再見,總覺得宋晚玉似乎有什麼地方變了。
待要細看深究,又仿佛什麼都沒變。
蕭清音心下略有疑惑,麵上仍舊是微微含笑,語調溫柔:“真真是許久未見,你要再不來,我都要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呢......”
說話間,她伸出手,便要去挽宋晚玉的手臂,自然中顯出幾分舊友才有的親近。
宋晚玉極力忍著,這才沒有叫人端魚湯來潑蕭清音一臉。
此時見著蕭清音伸手過來,她麵上並未顯露出什麼,身體卻不易察覺的退了一步,下意識的避開了那隻手。
看著自己僵在半空的手,蕭清音眼裡閃過一絲惱色,很快便又掩了過去。她神色如常的收回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的轉開話題:“你來的正好,我前些日子新製了些香丸,正想著尋你一起品一品。”
宋晚玉看了看她,抬步往裡走,嘴裡道:“不用了,近來天寒風涼,我有點鼻塞,隻怕是聞不到香氣,也浪費了你新製的香丸。”
蕭清音隻是一笑:“那我叫人給你裝一匣子,你帶回去試試?”
宋晚玉還是婉拒了:“還不知道我這鼻子什麼時候好呢,還是算了吧。”
蕭清音看她一眼,並不勉強她,引著宋晚玉入殿坐下後,溫聲吩咐左右上茶,臉上笑容依舊,溫柔沉靜,依舊是不待半分的怒色,可見養氣功夫深厚。
一直等到宮人捧著茶盞上來,蕭清音伸手接來,親自遞了過去,這才抬起眼去看宋晚玉的臉色,試探著道:“我瞧你今日臉色不好,可是心情不好?”
宋晚玉一時沒有應聲。
蕭清音便垂下眼,眼睫低垂著,像是小扇子般的在她的眼瞼處落下淡淡的灰影。隻聽她低聲問道:“是我惹你不高興了?”
宋晚玉定定的看著她,過了片刻才道:“是呀。”
蕭清音適才的話,原隻是以退為進——在她想來,宋晚玉這些日子冷落疏遠她必是另有原由。隻是她暫時還不知道罷了。而宋晚玉一向心軟,她今日幾番示弱,表現出自己的委屈與彷徨,宋晚玉指不定心一軟便將原由說了。
所以,蕭清音還真沒想到,自己放下身段,如此示弱,宋晚玉竟會直接回她一句:“是呀。”
有那麼一刻,蕭清音臉上的神色都僵住了,下意識的去看宋晚玉的神色。
宋晚玉卻仍舊是如往日一般的神情,佯怒道:“若非你與阿耶告狀,阿耶今日也不會叫我過來,還訓我一頓........”說著,她還嗔了蕭清音一眼,氣鼓鼓的抱怨道,“我一向以為清音你不是那等會嚼舌根的人,是個好人......怎麼你如今也學三郎了?”
蕭清音仿佛是被什麼噎了一下,不上不下,如鯁在喉,難受的很。
過了一會兒,她才擠出笑來,有些尷尬的問道:“你就是為了這個,生我的氣?”
宋晚玉揚起眼睫,眸如寶珠,極是明亮,反問了一句道:“不然呢?”
蕭清音勉強一笑,但還是主動致歉,態度懇切:“是我不好,想著你許久未來,忍不住便與聖人多說了幾句。沒想到聖人竟會因此責備你.....”
宋晚玉也不想立時與她翻臉,便回了一句:“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自然。”蕭清音微微頷首,頓了頓,伸手端起茶盞,掩飾了一下自己的神色,轉口問道,“我聽人說,秦王又給你送了個人?”
聞言,宋晚玉也端起茶,慢慢的喝了一口,儘量用平常的語氣應道:“是啊,二兄總愛做這樣的事。”
話題仿佛又回到了蕭清音熟悉的節奏。
這種感覺令蕭清音稍覺輕鬆,神色也緩了緩,不由也是一笑,揶揄著道:“你不也總愛陽奉陰違——才收了人,便要想法子把人放走?”頓了頓,她又漫不經心的問道,“怎麼,可是秦王這次的人特彆了些?”
宋晚玉聞言看了蕭清音一眼,手裡端著茶盞,慢慢的點了點頭。
見狀,蕭清音神色稍頓,心中一時生出許多的懷疑來。
然而,宋晚玉很快便開口與她解釋起來:“這回送來的人比較倒黴,才來就摔了腿,我也沒法子,隻得先叫太醫來看......為著這個,我還去太醫署搬了輛四輪椅回去,一時半會兒隻怕是沒法子送走的。”
蕭清音原就已經注意到了宋晚玉在太醫署鬨出的動靜,此時聽她這樣說,倒是能與太醫署那頭的情況對上了。如此,她心中的疑心倒是散了大半,麵上神色也好了許多,不免說了宋晚玉一句:“虧得碰著你這樣好心的。”
說著,蕭清音還替宋晚玉擔心了一回:“可彆是為了留在你府裡,故意把腿摔了的吧?”
宋晚玉其實並不想在這問題上多說,但她也知道必須得先把蕭清音應付過去。所以,她還是耐下性子,端出不在意的模樣:“那也沒法子啊,總還是要給二兄些麵子,不好就這麼把人趕出去?”頓了頓,她又有些遲疑的補充道,“更何況,那人還姓霍........”
雖說宋晚玉和秦王都未與人透露霍璋的身份,但霍璋初入公主府時,宋晚玉並未刻意隱瞞,太醫署和公主府的人都知道西院住的是位霍公子。這點是瞞不過去的,倒不如主動說了,省得蕭清音疑心。
更何況,蕭清音當年故意用半真半假的話蒙騙她,這些年來又總借著霍璋的事與她敘舊,多半是猜著了她對霍璋的好感。既如此,這般的說辭,顯然更有說服力。
宋晚玉暗想:這也算是從蕭清音身上學來的吧——真假摻半,更加容易取信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