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正踟躇地要退出去,見到有人來,忙恭敬地叫了聲“杜老師”。
杜老師點點頭,叫她先回去,女孩走開之後,張安安已經轉回來,身上的火氣收斂許多:“老師,您找我?”
“不是我找你。”杜老師說:“鐘黎有點事情想和你聊聊。”
張安安捏緊手裡的水瓶。杜老師看看她抿起的嘴角:“你來會客室一趟吧。”
鐘黎小時候是青雲舞團的常客,秦妍的師姐妹們是看著她長大的。當年的舞蹈演員們如今都已退役,有些徹底淡出圈子,有些被其他小舞團重金挖去,隻有少數能留任青雲管理層。
以秦妍的資曆,青雲舞團的團長本是她囊中之物,但她生性淡泊,一生熱愛舞蹈,對管理不感興趣,退役之後作為金牌招牌留在青雲,操刀編排舞劇,帶團到國內外各地進行大型演出。
新來的後輩們都以能得到她的指導為驕傲,但近幾年,秦妍已經很少露麵了。
鐘黎對這裡的熟悉不亞於鐘家,自從當年入團考試出事之後,她已經有六年不曾踏足這個地方。
劇院仍是六年前的樣子,幾乎沒什麼變化,鐘黎過來時,門崗亭的保安叔叔竟然還記得她,高興地拉著她寒暄好半天,直接就放行了。
她熟門熟路地來到後台。
這幾年新來的小演員不認得她,在後台看到陌生麵孔,尤其是張格外漂亮的陌生麵孔,都忍不住打量。
鐘黎反而更像是這裡的主人,泰然自若地穿過走廊,見到人,不管認識不認識,都從容地對人微笑。
杜老師知道她來,高興壞了,叫人把自己辦公室裡剛煮好的小吊梨湯、小輩們送的進口零食送過來招待她,還特地交代廚房,晚上做幾道她愛吃的菜。
鐘黎坐在會客室,小吊梨湯剛喝兩口,張安安來了。
杜老師起身出去,留空間給兩人說話。
張安安穿著淺灰色的練功服,發間有未乾的汗,她坐到鐘黎對麵,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你在排練嗎。”鐘黎倒是很閒適,對她道:“喝點梨湯吧。”
張安安這才開口:“你怎麼來了。”
“看看你。”鐘黎說。
張安安嘴角扯出一點譏諷:“我有什麼好看的?咱們倆的關係應該沒這麼好。”
鐘黎唇角向上提,悠悠補上後半句:“——看看你被人搶了節目,表情好不好看。”
被戳到痛點,張安安的臉霎時就黑了:“你幾年沒來,今天就是專門來看我笑話的?”
鐘黎用一種親昵的語氣說:“你也沒有那麼重要啦。”
張安安:“……”
鐘黎在她越來越黑的臉色裡,不緊不慢地轉入正題:“我想和你聊聊當初入團的事。”
提到這件事,張安安古怪地沉默下來。
她的專業能力很強,考入最好的舞蹈學院,在校期間從來都是專業第一,所有老師都告訴她:以你的實力,進青雲沒問題。
可她運氣很不好,在那一年遇上了鐘黎。
鐘黎既沒上過舞蹈培訓班,也沒考任何一所舞蹈學院,但她有一位頂尖舞蹈家母親,從小親手教導。
在此之前張安安從未聽過這個人的名號,直到在入團時碰上,成了她多年以來的陰影。
那年青雲的入團名額隻有一個,她毫無意外地進入終試,最終要麵臨的競爭對手,就是鐘黎。
在所有候選人之中,她和鐘黎是最優秀的兩個。
終試時,鐘黎的演出排在前麵,她臨場即興發揮的一支舞蹈《明月生》驚豔
四座,台下沸騰的掌聲,張安安在舞台後麵都聽得見。
舞台兩邊儘是圍觀的人,有人激動地說:“太美了!太牛了!沒人比得過她!我看後麵的人都不用跳了。”
那時張安安就站在她們身後。
在絕對的天賦麵前,一切的後天努力都是雲煙。
連張安安自己都覺得,她好像已經沒有跳的必要了。
但該跳還是要跳,她不會就那麼慫地認輸。張安安回更衣室換好衣服和舞鞋,走向舞台時,腳下傳來刀割般的痛感。
身後有人驚呼,她低下頭,看到自己白色舞鞋上慢慢浸出來的血跡。
之後便是一陣騷亂,她被人扶到椅子上,許多人圍在她周圍,舞團老師立刻叫來醫務室的醫生,查看她的腳。
她的舞鞋裡被人塞了刀片。
鋒利的刀片劃破血肉,差一點點——醫生說她運氣好,張安安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運氣好還是不好——那個刀片差一點就會毀掉她腳上的重要神經。
那天是她和鐘黎的單獨比賽,更衣室隻有她和鐘黎用過,再加上直接的競爭關係,鐘黎毫無疑問成了頭號嫌疑人。
鐘黎堅定地否認,她為自己據理力爭,可舞團後台的更衣室沒有安裝監控,她百口莫辯。
看著她長大的老師們都信任她,然而當時的情況,誰都沒有辦法證明她的清白,也必須要給受傷的張安安一個交代。
權衡利弊後,勸說她向張安安道歉,小事化了,以她的能力依然可以進團,這是將損失降到最低的方式。
可鐘黎自小如星如月,燦爛光明地長大,這種下作惡毒的事情她從來不屑。
彆人可以冤枉她,但她自己不能認;若認了,那從今往後,鐘黎的名字一生都將伴隨著擦不去的汙點。
摧眉折腰俯首認罪,一身傲骨氣節被打彎,又叫什麼舞者?
那年的入團考試,為避嫌,秦妍從始至終沒有參與。
她知道之後,沒有責備鐘黎的倔強,隻是道:“你自己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有秦妍的名號在,想撿漏挖走鐘黎的小舞團多如牛毛,開出的條件不乏優渥者。
她心氣高,沒能進入從小夢想的青雲,也不願意將就,一個都沒答應。
鐘家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不靠舞蹈這行吃飯,這幾年,也隻是偶爾幫朋
友編排舞劇,客串一下演出。
而張安安在腳傷痊愈之後,如願進入青雲舞團,這些年背地裡的風言風語也不少,說她看比不過鐘黎,故意在自己的鞋子裡放刀片嫁禍,這樣就能不戰而勝了。
論據就是,要沒有那件事,進團的就是鐘黎,哪輪得到她啊。
那次事件之後,鐘黎和張安安已經幾年沒碰過麵。
今天她來,竟然又提起這件事,提完並沒繼續往下說,反而閒聊起來:“你的專業能力比羅宛瑩好,《起舞吧》棄你選她,挺蠢的。”
張安安嘲弄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人家後台硬,有人捧罷了。”
鐘黎又問:“羅宛瑩的開場舞你看了嗎?”
張安安看著她,沒說話。
“看來是看到了。”鐘黎微微一笑。
“既然看到,我接下來的話,你應該很容易理解。《明月生》我隻在入團終試那天跳過一次,這幾年從未在任何場合、當眾表演過,雖然終試現場有視頻記錄存檔,我相信青雲的老師們並不會隨便泄露出去。”
“你可能不相信,不過那枚刀片確實不是我放的。”鐘黎又突然兜回主題,“原本我也一直不明白,直到看到羅宛瑩在節目上表演《明月生》。”
“她沒有機會看到我的舞蹈,除非那天,她在現場。”
鐘黎抬起眼睛:“你應該還記得我們這位“同期生”。當天的終試隻有你和我參加,第一輪複試就已經被刷下來的羅宛瑩,為什麼會在現場。”
話說到這裡,她點到即止。
張安安是聰明人,自然會想明白其中的貓膩。
鐘黎說完,重新倒了杯梨湯,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有好幾分鐘,張安安都沒有說話。鐘黎的梨湯喝完半杯,她終於開口:“我懂你的意思。看到她跳那支舞的時候,我就發現問題了。”
“你可能也不相信,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不是你做的。”
鐘黎意外地挑起眉:“為什麼。”
“因為你不需要。”張安安說,“你有彆人夢寐以求的天賦,還有個大名鼎鼎的舞蹈家媽媽,如果不是那枚刀片,你進團是板上釘釘的。其實你想進青雲,有你媽在,本來隻是一句話的事,但你沒有。你既然選擇公平地參加入團考試,何必搞這種小動作多此一舉?再說,要真是你,當時你就不會寧願不進團也拒不承認了。”
“那個刀片太拙劣了,簡直是給你自己挖坑,你隻要不是腦子有病,就不會那麼乾。其實事後怎麼想都不符合邏輯,隻是更衣室沒有監控,讓人鑽了空子。”
鐘黎漂亮的眼睛流露出讚賞:“哇,你好聰明啊。”
張安安嘴角抽搐:“你在諷刺我嗎?”
鐘黎眯起眼睛笑:“就說你聰明嘛。”
“……”
她悠閒的笑忽然又斂起,唇角弧度放下,眼睫微垂,顯出幾分冷豔之感。
“我不喜歡被人耍弄,更不喜歡被人算計,羅宛瑩惹到我了。”
鐘黎放下茶杯:“這筆賬我要好好跟她清算一下。”
鐘黎在杜老師的盛情挽留下,在青雲舞團的食堂吃了晚餐。
舞團的廚師還是原先那個,這麼多年過去,廚藝還是那麼的……一般。
從劇院出來時,剛剛開完會離開公司的傅聞深已經在門口等她。
這幾天持續在降雪,從昨天開始越下越大,劇院門前的路上已經積了淺淺一層。
鐘黎小心翼翼地下台階,還有幾層沒走完,傅聞深已經走到台階前,朝她遞來手。
他肩上落了雪,白色的六瓣雪花停在黑色大衣上。
鐘黎不去扶他的手,反而張開手臂。
五層台階,她站得比傅聞深還要高一些,躍躍欲試,又有點謹慎:“你會接住我嗎?”
一瓣雪落在傅聞深睫毛上,很快融化,他說:“我會。”
鐘黎眼睛彎成兩隻月牙,朝他飛撲下來:“你的大寶貝來啦。”
傅聞深展臂,穩穩將他的寶貝接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