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即將大婚,五月的長安,沉浸於漫天匝地的喜慶之中。
立後的詔書頒賜民爵,大赦天下,黔首歡沸。
司馬門外搭起玉雙闋,作鳳展翅的形狀。
長安城設下九十九個螽台,提前半個月便開始派發鐫上“長樂未央”“長生無極”等吉銘的餅餌。
四方來賓雲集長安同享盛事,趟河、越山、渡漠、穿原,持節入長安城,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揮汗成雨。
民與天家同樂,日日有戲車過市坊,木樓彩繪、上設桅杆,下有伶人彈唱,桅杆上有矯兒雜戲,每過人中,即驚起陣陣狂呼。
更不消說如夢似幻的楚歌鄭舞、高鼻深目的狄鞮之娼、驚徹雲霄的弄丸跳劍……總彙倡仙、魚龍蔓延,高樓重闋,歌舞不歇。
……
朱晏亭暫居的長亭殿,恐怕是當前整個長安最安靜的地方。
午間靜默的時候,甚至能聽到春末落花委地,英華墮地的綢緞一樣的聲音。
日上中天,驕陽流在瓦磯上,外間侍奉的宮娥有些躲在陰處打著盹,唯有初入宮庭的聞蘿還精神,睜著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托腮靜靜聽可有蟬噪。
就在萬籟幾近無聲的時候,朱晏亭忽然聽見窗側有人叩擊窗扉的聲音,“叩、叩、叩”連擊了三下。
輕微,而又突兀。
她抬起眼,殿堂中還有十數人,女史和內監並列左右,個個神情肅穆,屏氣凝神。
她抬手卷起了案上的書卷,竹片發出響亮的相擊聲。
“更衣。”
宮人簇擁過來,她拒了,目轉鸞刀:“你來。”
二人轉入內殿,再移步屏障後。
鸞刀侍奉她褪下衣袍,露出皓頸,奉上鮮潔如霜雪的冰涼紈衣。
朱晏亭轉過身,垂肩伸臂,滑膩衣袍覆過手臂,色不若她肌白,襯得脖頸瑩瑩如玉。
另一個聲音,悄悄響了起來:“殿下,奴長亭殿女史關眺,叩見殿下。”
鸞刀輕聲對她說:“殿下,關眺二十年前就在長亭殿做事了,那時候長公主還沒下降,她還是個宮人,如今都熬成了女史了。她從前與我關係極好,是個可以托付的人。”
關眺望之四十許人,發有銀絲,是鸞刀按照朱晏亭的指示為她尋來的長亭殿老人。
長亭殿屬於太後長居的長樂宮屬殿,曾住過今上的妹妹昭陽公主,朱晏亭的母親章華長公主。
皇帝安排這個地方作為皇後大婚之前的暫居之所彆有深意——一來,著重昭示朱晏亭的皇族血脈,淡化孤女身份,彈壓諸王忿忿之意。二來,離太後近,方便納采下聘等諸雜事。三來,照顧她出嫁前對母家的思念寄托,是存了一分體恤在內。
也許還有更多的深意。
譬如此刻,她尋到了長亭殿從前的老人,侍奉過長公主,並與鸞刀交好。
她抬眼一望屏障外,然後招關眺進入複壁細談。
長樂宮的宮殿中大多有複壁,冬日取暖,夏日納涼,高深幽蔽,隔絕人聲。
關眺一入內就長跪行禮,含淚道:“殿下……您和太主長得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奴見您在長亭殿待嫁,仿佛又看見長公主,可惜我不得入殿內侍奉,隻能遠觀,寥解思念故主之心,這讓我如何能不難過。”說話間,滾下淚來。
朱晏亭扶她起來,見她麵有風霜色,為她輕理鬢邊霜華,拿著巾帕親手替她擦拭頰上淚珠:“殿闋如故,故人如昔,我雖未曾見過阿母,你也是我娘家人啊。”
關眺受寵若驚,顫聲喚:“殿下……”
她腿間一彎,再伏跪在地,道:“奴有一事,特來稟告殿下。”
複壁之中人聲喁喁。
關眺將外間派來侍奉朱晏亭的女官來曆紛紛道來:她們都是女史,分彆來自太後的長信宮、皇帝的宣室殿、皇後的椒房殿、南夫人的蘭池殿、李夫人的漪蘭殿。
朱晏亭聞罷,陷入沉吟——若說長信、宣室、椒房三殿的女史是必然要來的,南夫人和李夫人兩殿派來的人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阿母說的一事是?”
關眺猶豫了一會兒,從懷裡取出一張絹畫來,奉至朱晏亭身前:“南夫人蘭池殿的女史,偶爾會朝外頭送這個東西。”
那是一幅畫,畫上畫的人修容延頸,其發其妝,眼鼻耳目,脖頸衣袂,無不極儘工巧,筆筆精細,赫然正是朱晏亭。
連右邊脖頸上的痣都一模一樣。
看到這幅畫的瞬間,朱晏亭眼皮輕輕一跳,心裡騰起一股十分不舒服的預感。
“她們要我的畫像做什麼?”
關眺道:“南夫人說是瞻仰殿下的容貌,太後也準的。”
朱晏亭曾經聽過南夫人的名號,朱恪下定決心將她嫁給吳儷的時候,說過“後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
南夫人位居的婕妤是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剛剛脫離掖庭的轄製,位居十二等爵,比軼八百石的官員。已可以獨居一殿,自享女官,有儀仗,能出席親蠶禮和元日慶典。
她邊想邊問:“南夫人的娘家是?”
“南夫人出身低微,其父不過一長史。”
“是誰的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