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寂靜,似可聞見君王冕旒玉珠碰撞的聲音。
高座上,齊淩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輕飄飄:“事涉平陽侯,皇後是來求情的?”
說話間,內監已為皇後設座——那個位置自端懿皇太後之後,十餘年沒有人坐過,今朝忽然安放,有些元老飛眼來看。
年輕的皇後並沒有涉足,她佇立殿中,端然不動。
群臣隻看到一個遠遠的背影。
從龍座俯視隻能看見她黃金山題下如絨額發、下垂眉尾間微微的珠光,她低垂眼瞼,聲音回蕩在曠大殿堂之中。
“事涉我父我母,為人子事父母,居陋室,簞瓢空,尚能啜菽飲水儘其歡,妾蒙聖恩,覥居中宮,不能素衣荊釵禮亡母,豈能惜吝一言。”
齊淩微笑讚許道:“皇後純孝,朕亦感慰。平陽侯的事,正在議。丞相的意思是發請宗正卿同大長秋查清禦史台彈劾虛實,再做發落。”
朱晏亭轉過身:“丞相。”
鄭沅忙道:“殿下。”
“禦史台彈劾平陽侯所觸律令,是我朝律法哪一條?”
鄭沅上位不久,從前隻是個閒散侯爵,竟陷入沉默。
朱晏亭替他答:“《九章律》中戶律第三十二條,私通奴仆,當坐城旦之刑,罰金十萬錢。”她看向廷尉張紹:“孤說的對嗎?”
張紹頷首:“殿下說得一點也不錯。”
鄭沅神色有些尷尬,一時摸不清皇後來意,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廷尉寺奉旨修九章律,新律未出……”頓了頓,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朱晏亭又問他:“既是觸犯了我朝的律法,為何越過廷尉,要交給宗正卿?”
鄭沅紅漲臉麵,壓抑憤怒道:“老臣這也是顧忌殿下和明貞太主的臉麵!斯人已矣,莫非殿下想聽天下之人議論明貞太主的家事,使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朱晏亭冷冷道:“若平陽侯經廷尉審出落罪,是他觸律落罪,貽笑天下,斯文掃地,與我母顏麵何乾?與我顏麵何乾?”不待他答,目前一掃,定視未及收斂身形的年輕禦史。“禦史押腕不敢上諫不是孤的臉麵,‘丹砂’不是孤的臉麵,落罪竟就是孤的臉麵了?”
那禦史肅然斂容。
“丞相當真是顧忌我母臉麵?她今日若立在殿上,丞相還敢讓平陽侯交由宗正寺查辦嗎?”
鄭沅忙道:“殿下,孝悌為大,平陽侯畢竟是殿下的父親。”
“君臣父子,先君臣,後父子。家中父為天,子當執孝悌之禮事父,朝中君為天,律令為山。我遵循高祖立下的律令,丞相認為,孤沒有孝悌之義麼?”
鄭沅鐵青著臉,啞然失言。
朱晏亭轉過身,麵對著神色不一的群臣諸卿,提聲道:“高祖入關,約法作九章,臣民共束,乃定朝疆,威加四海,乃有今日文章翰墨之盛。孤有一言,請諸卿為證——凡我父兄子侄觸律者,一律交與廷尉按律查辦,孤絕不姑息。”
複向齊淩恭敬一禮:“妾冒昧陳詞,請陛下裁奪。”說罷,施禮請去,再無他言。
伴隨皇後離去,是齊淩輕輕的笑聲:“丞相。”他手撐案頭,身體微前驅:“請……裁奪吧。”
……
奔給朱恪報信的是鄭府的奴仆,人趕到朱恪居所時,正值宅邸徹夜笙歌餘燼未熄的白日,朱恪正與多年未見的長安老友同臥一榻抵足談心,約南山狩獵。
奴仆把信息告訴了朱恪的哥哥朱恂。
朱恂飛也似奔來,見他還在榻上,驚道:“嗨呀你還不快起來!大事不好。”
朱恪匆忙掛袍而出,一邊提鞋履一邊走出來:“兄長何事驚慌?”
朱恂將朝堂上禦史台對他的彈劾一五一十說了。
朱恪登時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道:“誰說阿月籍冊有問題?……是吳儷,吳儷把我賣了?”
朱恂道:“說是宗正卿去查的,阿月要嫁丞相的兒子,還是皇上指婚,這些都要查的,哪兒瞞得過去?”
朱恪慌了神,衣冠不整的左右踱步:“阿兄,那、那這怎麼是好?去求皇後?”
朱恂搖頭歎氣:“說是今日早朝,丞相還想保你,拿給宗正寺來辦,可皇後首度上殿,袿衣臨朝,陳詞——”
朱恪盯著他開合的雙唇,希望係於他唇間。
“說是交與廷尉按律查辦,絕不姑息!”
朱恪登時神魂俱散,在奴仆的攙扶下才勉強站穩,狠狠一錘腿,憤歎:“禍根,禍根!”
說話間,廷尉來拿人的隊列穿過了長安市坊,如黑色潮水,湧至了炙手可熱的“丹砂”宅邸前。
府上還懸著燈籠,花燭紅火,明燈滿簷。
這是十月初一,朱令月大婚的前夕。
……
勿論發生什麼變故,聖旨一下,朱令月和鄭無傷的婚事已如江水東下,絕不可能有絲毫變數。
朱恪出事,動搖不了根本。
要麼慢慢想辦法,實在不救也可以,——這是鄭太後和周容密談之後得出的共識。
當務之急,是把聯姻坐實,其他的事再慢慢轉圜。
短短數日,鄭太後頭發又斑白了些許,她強笑著安慰周容道:“沒事,這一出不過是皇後咽不下這口氣,為她母親不平……意氣而為。”
仿佛為了確定,她又喃喃了一遍。
“意氣而為。”
“她還是太嫩了,比她外祖母差遠了。不過竟也敢袿衣臨朝,麵斥丞相。哀家倒是有些對她刮目相看了。”
……
平陽侯出了事。
鄭氏依舊傾力奉迎新婦。
婚事像起不可逆的卷地秋風,以摧枯拉朽之勢向前推進著,掃蕩出兩個坊的映天紅糜,帶來了繼帝後大婚之後的第一樁驚動長安的盛事。
十月初三,吉日,吉時,雅樂彌奏,鄭公子黑袍青驄,黃金為絡,白玉為鞍。
在他身後有玄車一乘,描金點翠,從車兩乘,珍珠作帳,攜鮮雁一羽、乃得皇帝特賞從上林苑獵來。後有車駢各十,騎奴侍僮,夾轂節引。
在他麵前有仆婦六名,金盞捧手,執燭引導。
侍女正在給朱令月上妝,玉粉敷上,胭脂蓋上,又很快被她的淚水衝的支離破碎。
侍女上了三次,妝都被衝花了,見吉時將至,眾人催促不休,忙勸道:“貴人不要哭,再哭上不了妝了,鄭公子馬上就到。”
朱令月雙眸紅腫,抽泣不歇,搖著頭道:“我不嫁了,我要阿爹。”她說著就要往外衝,朱恂夫人張氏忙來按著她道的:“阿月,阿月!沒事的。”擁她在懷,撫摸頸脊安慰她。
“你爹不會有事的。”
朱令月埋在張氏懷裡,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說,禦史台彈劾的罪名,大不敬、大不敬可能要殺頭的。爹爹,爹爹……”她緊緊攥著張氏的衣袖,渾身顫抖,切齒戰栗道:“是她,是……朱晏亭。”
抬起一雙紅腫的雙眸,忿聲道:“朱晏亭恨我,她要殺了我的親爹,她要殺了自己的親爹。”
張氏唬得一跳,忙掩她口:“怎可對殿下不敬。”
朱令月掙開她手,厲聲道:“不是她搗鬼又是誰,她不僅不救爹爹,還……還……她根本瞧不起朱家,恨不得沒有姓這個‘朱’,怎麼不跟國姓去,怎麼要生在我們家。”
說到最後一句時,已聲嘶力竭。
“住口!”張氏便是再和軟的性子,此時亦是語出鏗鏘的堵了她的話。複高聲道:“這是朱氏女郎說得出口的話嗎?你的榮華富貴是從誰身上來的?你以為真的是從你爹嗎?你知不知道這話傳出去就能治你的罪!”
朱令月被她吼得一愣,四顧一圈,眼淚唰的流了滿麵。
張氏吼完,喝令奴仆封口,歎了口氣,又將她摟在懷裡。
“我要我娘……等我娘來……”朱令月紅著眼,抓緊她的衣袖,目中迸出憤恨,喃喃“等我嫁過去、她等我嫁過去。”
張氏隻顧哄著她快些梳妝,掏腹說著和軟的話:“你娘在章華看家,過些日子就來了,等你成了世子夫人,得了封誥,接你娘來,你也好為你爹爹說話啊,好孩子,快些梳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