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唯一一次,他那以純善德政、雍敦厚道出名的父皇在他麵前展露了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
他轉過頭,天陰得很,神情也辨認不清。
父皇張口想問什麼,最終沒有問。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那次談話終結在這場詭譎的對視裡,那是他最後一次單獨和父親說話。
父皇到晚年性情大變。
他為政之初,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仁厚德重。到晚年一改作風,專擅嗜殺。
他放任甚至催促外戚、朝臣向著太子聚集、彙攏,培養起他自己的人和威望,像參天大樹悉心培育一株會把自己絞死的藤蔓。
病漸篤那年,更是背離諸侯,發布推恩之令,鎮壓了第一波反派,帶走三個諸侯王,並在永安十二年下旨讓章華除國,和章華長公主於同年病逝。
臟手便倉促離去,留下“簡”這個不好不壞的諡號。
甚至沒能追封廟號。
……
齊淩的夢雜亂飄忽,一幕一幕都籠罩著夕色,與和孝簡皇帝談話時一樣。
一時看見父皇轉過頭來,陰冷盯著自己。
一時看見母親含淚拽著他的手,喃喃著在她去世之前問的那句話:“我雖嫁作天子婦,也是鄭氏女。”
看著朱晏亭跪在清涼殿,流著淚望著他:“可我生下來就是章華國王女了。”
他看到齊鴻拽著他的袖子,齊漸捧著一把與他人一樣高的弓奔來。
看到齊湄咯咯笑著喚皇兄。
看到老燕王持劍跨上馬。
看到豫章王後謝掩歪著頭,發髻上插著一朵宜春花。
豫章王闖進門來,嘴裡說:“陛下竟生母葬禮行誅殺事。”
劉鳳之說:“昭台宮行刺之事非皇後不能為,陛下早決。”
曹舒稟告:“恒王殿下逗留禁中,用心不軌,陛下早決。”
“陛下早決。”
“陛下早決。”
“……”
嗡嗡不絕。
他都知道。
黑色暗朝從四麵八方湧至,沒過身軀,鑽入眼鼻。
一呼一吸都被潮水拖拽,拉著他往下,直要沉入看不到底的深淵中去。但黯淡暗河的水麵,又像是飄著一點幽若螢火的光。
隻有鴿卵大小,白光瑩潤,忽大忽小,忽然就被風吹得縮成極小極小的一團,又慢慢奮力的膨起來,弱小得一口呼吸都能吹滅了,但又實實在在的亮著。
他不敢,又忍不住。
終於慢慢睜開眼,微光淡去,是朱晏亭含淚的眼睛。
她赤著足,淩亂中衣裹身,頭發濕了,睫毛濕成一縷一縷,不知什麼水,從眉睫之間留下來,淌過汗濕的臉。她渾身都濕透了,紗衣緊緊貼在身軀上。
似真似幻。
外麵很安靜,沒有下雨。
他想問:“你怎麼來了?”
“沒人跟著你嗎?”
“快去換衣裳,不要著涼。”
可身體十分沉重,出聲很困難,去繁化簡,隻有兩個字。
“彆走。”
她喘出一口氣,笑了開,眉頭卻緊緊蹙著,睫毛下的水卻像斷線珠子一樣下掉,滴在褥上,肩上,似關中八月下一個月都不會停的大霖雨。
她渾身在顫,觸到帷帳,帷帳就一陣抖。膝頭放到榻上,慢慢俯下身來,避開他的傷口,烏雲樣的頭發癢癢的拂在心窩,手置他胳膊,臉伏臂側。
他被她這個帶著濃濃保護意味的動作驚到了。
她輕得可怕,幾乎察覺不到重量,就像一團雲霧,輕柔得堪稱渺小。
他們二人中,他一直是強勢的一方。
她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賜予,也被自己隨意的剝奪,已經被拿走了太子、權力、尊位、仆從、宮殿,一無所有。
隻還回去一顆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金印,那分明是給她最後的退路。
可她握著拿回來僅有的那一點點東西,不知怎麼竟從羽林軍裡孤身闖了回來……
那一刻,他突然明了,為何李弈三番五次,願意為了她去死。
*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今天還有一章,但是寫改到一半被抓去加班,接到活時間緊任務重,第二章今天不出來,本周之內發。】感謝在2021-12-0120:01:51~2021-12-0916:04: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融雪作彆來年春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融雪作彆來年春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0242033個;可樂一瓶、miihi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淺笑、3430307240瓶;阿彌20瓶;5309661912瓶;4523885、RURU、無黑病中知、夏源、今天、阿蕤10瓶;艾微?4瓶;束薑3瓶;56067066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