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趕到朱雀門時,鄭沅還在守著鄭無傷的屍首號啕大哭,涕泗滂沱,以頭搶地,無人勸得動。
鄭安急了,上去拉扯他:“生死存亡之際,大事未定,單單無傷的命是命,合家老小的命就不是命了?”
“我都沒有兒子了。”鄭沅抬起頭,眼圈與臉團都是紅的:“太後已經沒了,我兒子也沒有了,還有什麼大事?我還要富貴何用?你既要,你掙去。”
“你還有無憂和阿琅啊。”
“無憂乃仆婦所生,阿琅又是個女子,有何用?”
鄭無憂也在場,臉色早已青灰一層,鄭安卻已顧不得其他,隻是輕言細語的勸他弟弟:“無傷孩兒最喜淨厭汙,你讓他在碳灰裡,衣不蔽體,他也不得安生。不如叫人擦洗,好歹給他換衣裳。”好說歹說,叫人先將鄭無傷屍首妥善安置,扶起鄭沅尋肩輿來抬著,要了他的丞相符令,暫代他行事。
“兄長,你還是守著朱雀門,我帶人去迎接太子殿下迎回未央宮。”
再三叮囑他:“隻要守好朱雀門,彆讓任何人進出。”
鄭沅聽了,隻是點頭。
鄭安不放心卻也沒辦法,時間緊急,他隻得長歎一口氣。帶走步兵校尉師廣、鄭延誌等,留鄭無憂在此照看他爹。除卻留給鄭沅的守衛,還剩八百餘人,兵械不足,便削木為兵,備足火油。不進未央宮,繞道浩浩蕩蕩往桂宮去。
夜月正明,月居北辰,水精般掛在澄璧一樣的天幕上,光芒萬丈,指引著前路。
距日落月起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而桂宮明光殿還在進行沉默的對峙。
許多黃門宮娥被割了喉嚨,趴在地上,流出的血已經涼了,地磚上黑沉沉的一灘。
齊漸舉著刀,邁過屍首,一步步向前走。
那刀不住在他手中下滑,他一隻手拿不住,兩隻手捉住刀柄用力。
他一意想看清簾幕後的影子到底是誰。
當那個影子越來越近,又感到害怕。
當他意識到自己和周清等人離得太遠,又和皇後身邊的衛士離得越來越近時,渾身都難以抑製的打起了擺子。
才走出不到十步,就感到天旋地轉,若非用刀拄在地,早已腿軟跪倒。紅著眼眼睛轉回頭,喉嚨哽塞,帶著哭腔——
“你們,你們也上啊。”
其實什麼也看不清,火光太多了,殿裡又暗。
似乎沒有人跟來,所有人都在原地。
傳來周清的聲音:“殿下,她在拖時間,我軍十倍於彼,速速誅殺妖後!”
有許多應和,一乾亂軍,彈鋏振槊之聲震耳欲聾:“請殿下速速誅殺妖後!”
可不管身後如何氣勢衝天,不管齊漸如何告訴自己,隻要再往前走幾步,掀開簾子,讓所有人看見背後不是皇兄,他就贏了。
可他就是邁不出一步,腿軟得像一攤泥。
一個聲音告訴他:為什麼這件事一定要我來做,倘若有埋伏呢?如果我要繼承大統,我的命不該是最珍貴的嗎?
如果我有萬一,豈不是給彆人做嫁衣裳?還有景王齊浩、梁王齊澈兩個弟弟,又都是茂年。
再倘若……簾幕背後真的是皇兄呢?
疑竇驟起,在他站在落針可聞、修羅地獄一樣的明光殿裡,遲遲不肯邁進時,夢裡常常聽到像貓叫一樣尖銳的哭聲響了起來。
隔著數重衣錦蒼壁,帷幕深深,像蒙在被子裡,像有人哄勸著,斷斷續續,抽抽噎噎。
忽而近,忽而遠。
亂軍皆為之靜,眾人屏息。
朱晏亭倏然改色,手抓緊扶手,雖強抑著沒有轉頭,容色已慘白。
齊漸渾身一顫,這哭聲像他躺在明光殿後做的七天七夜的噩夢,蝕骨之恥,附骨之疽……
“周阿公。”他跌跌撞撞往回走,顫著聲:“不不不,不要在這裡和她糾纏,太子……快去,快!”
……
亂黨的出現,宣告著皇後與羽林軍的徹底決裂。
但皇後和羽林軍在如此背道而馳的情況下,又達成了某種奇異的默契,太子所在的殿宇被保護得很好。
皇後早就察覺了自己的危險,但她因為這個危險僅止於她而選擇了忍耐。
整個桂宮隻有明光殿被撕開了一道血腥的口子,其他地方完好如初,尚書台的官吏都在亂時第一時間躲避到了旁殿,也無人去驚動。
夜色太濃了,橙紅色火光忽濃忽淡的照著軒窗,血液如注,點點灑落到窗欞、門扉,極像風雨濃稠的春夜裡吹進回廊、飄在窗上的沙沙細雨。
乳母背對窗,口裡輕輕哼著,麵頰挨在太子額頂軟發上。
身後一道一道影子來去。
宮娥低低啜泣:
“朝這邊來了。”
“守不住了嗎?”
“為何,不是在明光殿?”
“陛下也在明光殿。”
“太子還這麼小……”
“聽說皇後殿下……皇後殿下崩了。”
都是交頭接耳,壓得極低的氣聲,偶爾夾雜著嗓子眼憋不出的飲泣,一牆之隔正在發生的血腥殺戮讓屋中所有人都在崩潰邊緣。
而太子還在哭泣:“阿母……阿母。”
“殿下,殿下。”乳母托著他的頭,輕輕道:“安靜些罷,阿母就在外麵。”
忽然有一扇門被撞開,腥風如餓急了在外舔門舐檻的野獸猛地竄了進來,暴戾粗魯的人聲忽地湧進,乳母渾身一顫猛地抱緊了小太子。“不怕。”
第一個突界的是鄭安。
劉鳳之失算了,他用重兵戒備齊漸的亂軍,被鄭安、師廣等人縱火燒了薄弱的西殿,煙霧彌天。分兵救火的同時,亂軍已從西麵殺了進來。
號稱天下第一鐵壁的羽林軍,就這麼被突然殺入的八百多亂兵奇襲衝開一個大漏洞,直抵帝國最柔軟的心臟——
年方不足兩周歲的小太子。
鄭安一邁進殿宇就知道他已經贏了。
入目十幾太監、十幾個宮娥,都在倉皇四竄,迎麵飄來側殿裡屬於幼童屋子的奶甜味。
他一抹滿臉的血,大笑道:“天助我,天助我。”大步邁入。
走了幾步,又停下,問身邊人:“那是誰?”
指著前方正殿中站的一個清瘦人影。
“明公,看不清。”
先前為了掩人耳目,這個殿裡大燈幾乎都滅了,窗下一片一片冰涼月光,牆角燃著零星盞大的雁足燈。
鄭安還喘著粗氣,拽著衣袍在臉上擦了又擦,眼前血色朦朧淡去,人影方顯出棱角來,看清他麵貌,鄭安驚訝之餘,鬆了口氣。
“是你啊。”
正殿裡孤零零站著,鬼魅一樣望著他的,是頭戴貂蟬冠,手掛白塵尾的中書謁者令曹舒。
枯瘦如柴,凹陷之眸似幽火,一動不動盯著他。
鄭安被看得心裡微微發怵,但在長亭侯眼裡,不管閹人再是親近帝王權勢滔天,也不過是閹人。
滿殿尿褲子亂竄的也是閹人。
他左顧右盼,問:“中書令,太子在何處?我等來清君側,護駕。”
曹舒伸出一隻手,他以為要給他指路,沒想到卻是手背向上,向他一招。
“你要覲見太子殿下,應該解劍,趨拜,由我通傳。太子殿下要見你,你才能見他,太子殿下不見你,你就跪在門外等。”
鄭安被他一句話羞辱得滿臉通紅:“胡說八道!他三歲小兒!尚在繈褓臂彎之中,憑何拜他。”
“三歲小兒?”曹舒冷笑三聲,脖頸鶴皮漲出道道青筋,大聲駁斥道:“他是君,你是臣!長亭侯,你詩書禮儀讀到狗肚子裡啦?可還記得半點天地人倫?太後還在太廟裡看著你呐!”
鄭安被戳中了痛處,急怒道:“閹人老匹夫,你又是好人,你等嬖臣,仗著寵幸攬財,為禍蒼生,穢亂宮禁,天下能人苦你閹黨久矣。朝堂大事乾係乾坤,豈由你等閹人雌領,指手畫腳。野狗上了金籠,還真當你是個東西?你現在識時務,我還能賜你黃金,讓你滾回老家頤養天年,你若不識時務,叫你口鼻封蠟,割頭作燈,老夫說到做到!”
曹舒動了動,拔出腰裡佩刀,轉頭朝側殿望了一眼。
小黃門得他眼色,朝裡急奔去。
他臉似木頭一樣,蠟黃蠟黃,隻有嘴唇抖著。
“我是閹人,我是嬖臣,可我起碼還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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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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