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升到正中。
升光門前,殘旗拂蕩,兩軍不動,箭滯弦啞。
兩軍的統帥正在不動聲色靜默對峙。
一人於玉階之上昂然玉立,大氅烈烈甲色鮮亮,身影巋然如山,英挺眉宇壓得陰鬱,鷹視狼顧,毫不掩飾麵上騰騰殺氣。
一人已是強弩之末,站在衰旗殘軍之前,麵頰染著血汙,甲敗衣垂。
當問出那句“你猜她是讓我來殺你,還是迎你”以後,回答李弈的隻有風聲。
李弈了然,偏偏要宣之於口:“我是最不該來問這句話的人。”
齊淩聞言滿腔五味雜陳,胸間血氣翻騰,腥甜襲上喉口,聲音啞似在砂紙上磨過:“且下軍令,無需贅言。”
“這倒不急,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李弈鬱鬱看著他,卻有隱隱一絲笑意浮於唇畔:“第一次見你,你想殺我,最後一次見你,你也想殺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生殺予奪慣了,你可曾也預想過,生死會落在隨時隨地都可碾死的區區芥子掌中?”
齊淩手壓刀柄巍然卓立,一雙黑凜凜眸子從血汙裡仰著,身處低處,也未墮帝王之威,麵掛冷笑:“今日自以為可以掌控我生死的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李弈信手撥開身前的遮蔽圍擋,走到陣前——
“兵臨死地,為萬箭所指,安敢狂言?”
“我破三重門,碎骨敢來,便知此處不是死地。”
“是嗎?你竟為求生而來?”
“是,我從不涉足死地。”
……
李弈怔住了。
來不及細想這句話何等耳熟至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將心中翻騰火氣壓下去。
血已往腦中衝灌,額間筋漲,突突跳個不住。他將手握成拳,攥得指間哢嚓作響,方忍住立時抬手下絕殺之令的念想。
對一個走馬黃沙征戰十幾年的將軍,戰誌殺意很容易隱藏,但李弈毫無遮掩的意圖,便也走漏了忍耐的痕跡。
殺伐決斷一念之間的三軍主帥為何要忍耐?
隻有一個原因,他的意圖與軍令不符。
於是放肆明亮的笑意浮現在天子麵上,他竟不知覺昂起頭,因那黑眸裡懾人的冷意尚未褪去,看起來挑釁之意十足。
“既然是來迎我的,便讓道。”
李弈抬起頭。
青黑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不作停頓,偏頭向傳令官說了一句話,而後,廊橋玉欄間忽起整齊劃一的響動,伏兵弓弦拉滿。
在場眾人,心弦都緊緊繃了瞬。
趙睿曾與他共征伐,熟悉他的軍陣,匆忙上前,急要將齊淩擋在身後去。
電光火石間,想起武庫中射程最遠的弩機可至數百丈,隻來得及喊出一聲。
“盾!”
刹那間,盾牌重挫,塵沙蓋地,重重疊疊黑盾,紛繁前置堆撂,卻沒有迎來預想之中箭弩飛馳劃破的尖嘯。
盾上什麼動靜都沒有。
心鼓都停止的趙睿,挪開一隙,隻見對麵甲士還如林密布,弩|箭也還在弦上。隻甲林自破,大戟錯讓,刃展刀門,清光照白壁,讓出一條狹徑來。
李弈環著手臂,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幽幽視線像一條吐信的蛇,越過盾,鑽入隙,投向盾影中被護衛扯摜遮蔽得模樣有些狼狽的齊淩。
挑起眉:“末將奉命前來迎接,但……隻能你一個人和我走。”
此言一出,陣前靜默了瞬,而後,炸開了鍋。在場人都道不妥。
衛尉忙前趨幾步,小聲道:“陛下,萬萬不可,我等拚死,尚有一戰之力。倘若陛下隻身前去,恐怕凶多吉少。”
趙睿也道:“倘若真心奉迎,定會同迎羽林軍,事有反常即為妖。李弈謀逆戴罪之身,反複無常之徒,定然包藏禍心,陛下三思。”
謝誼、以及羽林軍未戰死的將領亦多作此想。
齊淩下意識想回頭看顧,頭扭到一半,聞得絲絲血煙之味,不再回轉。他心裡十分清楚,羽林軍所有的戰力已被半日鏖戰熬儘了,十剩其四,還多傷殘,再沒有一戰之力。
而且他親手燒了朱雀二重門,便意味著,還剩下的一千多人已經無路可退。
李弈居心不良,來者不善。
三軍陣前他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弑君犯上,但若獨處,他有太多的方法。
他眼睛看李弈,也看他背後聳入雲霄的寶殿宮闕,慢慢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豈有人回到家門口,還徘徊不敢進的道理?”
拒不納諫,笑意也輕,聲音卻字字如鐵,沉沉落地。
“朕隨他去,你等不必再多言,在此結陣,以侯聽傳。”
……
當朝宮室壯麗橫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盤踞龍首山,周遭廊橋來複,飛鳥遊掠,其上青霄冥冥,雲在軒頂。
自升光門去往未央前殿,有兩條通道,一條繞到端門內,登前殿台階,一條要從宣明殿過、在走複道廊橋。他們走的是後一條,往前這通道宿衛森嚴,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階道上隻有兩道足音,愈顯得宮宇空寂,長街寥落。
這一路,李弈也未攜衛兵,隻一個人,他走在前,齊淩走在後。起先尚快,逐漸越來越慢。
遠處弩兵和羽林殘軍已都拋作了點點黑影。
越往高處,風聲越急。
滿灌廊間,吹衣袍烈烈。
層層金簷流光溢彩,近處生光遠如影,廊橋穿插來複去,若蛟龍登九天,依稀盤繞雲霧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橋前停住腳步,回頭看時,齊淩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後,手裡提著刀。
“是臣失禮了。”他讓開一步,側立道畔:“陛下先請。”
齊淩渾身緊繃,沉默著,駐足好一會兒。李弈也不急,朝廊橋外眺,臨風賞景,怡然曠態。
“站得高也有好處,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觀戰,就不會讓你有機會靠近朱雀門。”
未央前殿地勢極高,廊橋上俯瞰,諸殿都在足底,彌漫在戰火裡的長安城也儘收眼底。
齊淩腳步一深一淺,踏落木紋層疊如雲的橋麵,也隨他目光看出去,但毫無停留之意,擦著他身要過,李弈卻驀地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堅甲,堅甲下的開裂的傷口。
齊淩眉心緊鎖,麵頰抽動,硬將一口冷氣生生咬在牙間。
李弈冷冷目光鎖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側頰,如鷹隼定睛,似猛獸銜頸,目中森然殺機,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殺到生機流動的脖頸邊。
“上一次見陛下,是在角抵場。”
齊淩此時舊傷未愈,征戰半日又負新傷,血跡尚未乾,此時業已力竭,登階都數度撐扶欄杆,更遑論使力掙開他。
隻得受他所製,一動不動,任他逆眸端弑,悲風拂頸。
“那次,你輸給了我。”
他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未儘全力,讓你一回。”
李弈啞聲笑著,笑聲悲苦,像嗚咽在喉嚨裡翻騰,忽猛地一使勁,握肩把臂,將他擲抵在廊柱上。
轟然一聲,整座虹橋都在震。
高處風疾,呼嘯著,爭先恐後灌進,向甲縫裡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樓。
縱有鐵甲護身,齊淩腦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裡悶窒痛楚襲來,氣血直湧喉口,又被他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