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星河如幕,明月東升西落,朝霞晨霧,將一輪紅彤圓日送上城牆。
暉光熙裡,長安城一點一點蘇醒,衢閭上稀疏有人行。
人居處的響動,都從水響而起。井、渠、河邊,聚起人群;京兆張榜處,也人頭攢動。
城門依舊緊閉,軍隊還在索賊,巷戰零星。
今日的巷戰,已沒有昨日羽林軍從桂宮一路殺到朱雀門那等規模,不過是幾處刀兵,一點星火,響動輕易便淹沒在數十萬戶的龐大城郭裡。
京兆府內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忙碌著戰後最重要的事——清點傷亡,重造籍冊。
裡正開始挨家挨戶敲門,詢問人丁。
凡戶有丁濫死於戰者,加以撫恤,父兄子侄頒農爵、免三年賦稅。
被齊元襄叛軍強征的刑徒,凡是投降者一概免前罪,徙北涼、雁門郡。不降者殺、竄城劫掠者殺、逃者殺。
京兆府竹卷堆滿門庭,墨乾毫禿,燈火徹宵,數十個官吏沒日沒夜錄入,數日之後,才將此戰傷亡清點完畢。
發現叛軍除發刑徒外,還在北城三丁取一,五丁取二,征庶民上萬,也傷亡慘重。
刨除戰場的損耗,還有賊軍靜默之策以及修築城防、宣明軍不事生產寇掠富戶以充軍資、近乎無官府狀態的豪族私鬥之類的傷亡……
算下來長安之戶十損其一,竟然有將近十萬人在這場兵災中殞命——
駭人聽聞,然而這已是最快結束戰爭的止損之耗。
……
十日之後,長安城內的叛軍已基本肅清,各處餘火撲滅,城樓初整。遂開城門,通商旅,人煙漸起,市井貿然。
半月後,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從北方傳回來——李延照在燕山之下大克敵軍,斬首一萬,俘虜大都尉、大當戶,獲牛羊上萬。敵軍銳氣大挫,倉皇北遁。
但再往前便是荒漠,派出幾支追兵都被風沙迷途,無功而返。窮寇莫追,強行用兵不祥,李延照請示是否撤軍駐守,整葺城池,修複受損長城,以待來年。
這已經是最好的消息。這次征戰驚心動魄,外敵內患齊發,長安和北境都艱難萬險。幸而都有驚無險,雖然付出了沉重傷亡代價,但頭一次逼退塞上控弦,扭轉與戎狄的攻守之勢。
陣前犧牲的蕭用之封忠烈侯,以王禮下葬。李延照、劉堯皆得封侯賜金。大犒三軍。
又遣大將領州郡兵伐臨淄國,三月乃克,殺臨淄王,儘誅家中老小百口人,臨淄國去國置郡,遷臨淄富戶十萬戶到京畿,進一步弱邊戶強京師。
齊地豪族背井離鄉,扶老攜幼,行列裡滿載財資、經卷,在冬天以前才到長安,儘遷入長安東城“江陰裡”,此是後話。
在長安恢複往日繁華之後,最引人矚目的一件事,莫過於對鄭氏的處決。
先是,齊淩下詔令鄭沅到廷尉王倫處受審——因當朝向來有三公不下詔獄一說,丞相作為一國宰輔,也代表朝廷的顏麵、天子的顏麵,所以按照“故事”,鄭沅接到此詔便應當立即自我了斷。
但鄭沅貪生怕死,遲遲未決,竟自擬訴狀,親書上千字向廷尉陳情,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乃一步一步被皇後逼反,試圖攀咬朱晏亭自救。
此舉徹底激怒了齊淩。在他授意之下,這案件倒真像模像樣過了廷尉寺,搜出眾多贓證,還有舞陽長公主府上婢徐令月等人證,揭露鄭氏至少在元初三年以前便圖謀不軌,一直暗中勾結各路諸侯王,暗送財資養私兵,遞送長安消息,還在燕王叛亂時試圖送質歸國,謀逆之行昭然。
謀反之罪證據確鑿,舉家抄沒,夷三族。
執刑的還是衛尉。
在秋天一晴空朗照之日,衛尉率領兵馬將丞相府、長亭侯府圍了起來,甲士阻斷了一條街。
府門重重關閉,圍人如圈牛羊,小吏舉簿而來,清點名錄,闔家皆不能免。老幼婦孺的處決在家中,官身男丁則係首行街,啷當佩枷,粗鏈係足,押付市中行刑。
這樣一個橫踞兩朝,家中出過一個太後、兩個萬戶侯、家主還是當朝丞相的豪奢大族,常日裡衣錦繡駕豪車,仆從出行也要蒼頭閃避,高高如天上雲,一夕竟全家抄沒,舉家赴死。此時引來無數泄憤、唏噓、嘲弄、獵奇的目光,兼有兵災在人們心中造成的陰霾讓群情激奮,一場觀刑竟出現摩肩接踵、街湧巷沸的盛況。
刀斧手就位的時候,監刑的衛尉持令,臉色晦暗不明。不禁感到後怕,如果當初朱雀門前一念之差選錯,此時舉家跪在此處的,是否也有自己老父子侄?
而與他相對著跪在市中的鄭沅更是醜態百出,顫得跪不住,齒關俱栗,數次忍不住伸手護頸,為了免他擾刑,隻得將其手腳束縛。身體一點不能動後,他大聲嚎哭起來,目下滾滾淚珠,大叫道:“恨沒聽你的,長姐,長姐……”
而就在刀即將揮下的一刻,他恐懼到極致,舌頭僵硬吐出,眼睛凝到人群之中某一處,表情忽然僵硬,眼睛瞪圓,大口喘氣。
刀下血噴濺,一切猝然中止。
詭異的是,刀斧手發現怕死怕得洋相百出的丞相,被砍下來的頭顱,凝固的最後一個表情竟然在笑——一個看起來有些欣慰的笑。
幾乎同時,人群中有一個麵上罩著紗幕的女子在喧鬨人聲中往後退,她懷裡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童,她用手捂著他的眼睛,像一滴水一樣,落入大海,消失在人潮之中。
人潮還在沸騰。
觀刑的人群因血恐懼,又因血激奮。昔日紫綬金印的公卿、縱遊傲笑的貴胄,一夕墮入泥裡,縛係得像牲口,而人臨死之態大多狼狽,惹來眾人幸災樂禍,哄笑拋擲臟物。
也有人感歎朱門紫戶,繁華易逝。竟成俚曲——
鄭王公,作事誤。
朝辭金玉床,夜入霜與露。
涇水清清,渭水湯湯,不能渡。
……
朱令月在離開長安之前,最後一次見過朱晏亭是在同昌長公主的生辰宴上。
長公主府在明熙裡,對著太尉府,樓甍連綿,錯落精巧。庭中多奇花異樹,恰逢花綻果實之節,石榴紅似火,宴設在園裡,風送花果馨香。
因皇後親至,今夜宴席格外隆重,人卻不多。有壽星同昌長公主齊清,幾位命婦,幾位數得出名字來的貴女,太傅的孫女、新貴李延照的侄女、太仆謝誼的女兒等。
都是內眷,珠翠滿堂,人比花嬌。
此時朱晏亭身孕已經顯懷,六個月,還與常人四五月差不多。因為懷著身孕,她幾乎未施脂粉,被眾人簇擁著,公主、命婦、奴仆繞身,在繁花似錦中心,這點帶著微微倦意的素淡反成了最華貴的裝點。
朱令月從暗處、在人群中安靜地看著她,身影退到庭邊錯落花影裡。
似有感應一般,朱晏亭抬頭看到了她,四目交彙,起身離席。
不多時,便有一宮人至,引她到偏廳召見。
朱令月見了她,先俯下身,行長跪之禮,道:“托皇後殿下庇護,我兒得存一命,殿下隆恩,奴婢深銘於心。”
“這是你應得的。”朱晏亭看著地上俯身跪縮成一團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臉,隻能看到烏鬢下半埋的殘缺耳朵:“你替我做事,你兒身替太子險些送命,自當得報。”
朱令月沉默了須臾,小聲反駁道:“我是替我自己做事。”她發委身後,流下肩頭,像青青之瀑流瀉,額頭觸地作最溫順臣服的姿勢,但聲音卻透著倔強:“……報複鄭家,是我自己的事。我會記得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兒通曉人事後,也會令他永遠記在心裡。”
朱晏亭笑了笑:“但憑你願。”
朱令月沒有抬起頭,皇後也沒有下令讓她走。一陣靜默之後,她從地上抬起頭來,叫了一聲:“長姐。”
朱晏亭怔了一下,麵色有些詫異,卻沒有反駁她這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