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京城繁花似錦, 楊柳飄絮,猶如雪花般灑了滿街滿巷。
黎家的迎親隊伍踏著楊絮,自街道熱熱鬨鬨走過。一路有喜娘撒著紅包紅紙,和滿街的飄絮飄灑在一起, 紅紅白白, 自成絢麗。
韓茵端坐在轎子裡。
一張錦緞轎簾,劃分開外頭的喧鬨和裡頭的安靜。
滿世界都是奏樂聲與喝彩聲, 這小小的轎廂裡,卻有著與世隔絕的寂靜。
韓茵雙手交疊,規規矩矩的搭在膝蓋上, 一動不動的。她恍然想起小的時候, 姨娘帶她去熱鬨的寺廟裡禮佛。那些佛像,就和她現在的樣子是一樣的,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 一動不動的, 隻需要那麼坐著。
她不知道那些佛像日日看著絡繹不絕的香客,彩塑金身下那顆心是何種想法。她隻知道自己,心如一潭死水, 毫無波動。
新嫁娘的緊張, 她沒有;期待,她沒有。
眼前這條路所延伸去的方向,對她來說, 不過是從一片空白去到另一片空白。
唯有的那麼點情緒, 也隻是舍不得姨娘罷了。
在今天之前, 她曾無數次的暗示自己,這門婚事很好,嫁給一個喜愛自己的人亦很好。
可無論她怎麼心理暗示,到頭來,沒有尹詞的世界都是一片空白。
離出嫁的日子越近,她就越控製不住的想到尹詞。
她聽說,尹詞做了禦畫師,成了祁臨帝的寵臣。
如他那般神乎其技的人,再有皇權的籠罩,會更加的高入雲端吧。
她為尹詞高興,也越發覺得自己卑賤如塵。
好好的出嫁吧,不要再念著不該她肖想的人了……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她終究是出嫁了。
可為什麼她還是怎樣都無法忘記尹詞呢?
豔紅喜帕遮住了臉龐上的淒清之色,韓茵略抬眼,視線穿過半透明的喜帕,看見的是滿眼的紅。
馬車簾子偶爾被風吹動,露出一條細縫,令她看見外麵的黎睿。
看著黎睿的背影,韓茵心中發酸,有些唾棄自己。
他那麼溫潤好看的人,騎在高頭白馬上,那麼神采奕奕的迎她回家。她卻在他身後的轎子裡,想著根本就不可能的男人。
她這樣,會對不起黎睿的真心吧……
一切都是渾渾噩噩的,韓茵就這麼到了黎府,被黎睿扶下轎子。
該走的程序,她和黎睿一樣也不漏下的走了。漫天匝地的都是喜慶的紅色,滿耳充斥的都是觥籌交錯的祝福聲。可一切都像是離韓茵很遠似的,她像是個提線傀儡般,和黎睿拜堂。
司儀的聲音對她來說,也隻是簡單的指令,空白的再沒有彆的意義。
唯有夫妻對拜時,心裡劃過一道淺淺波瀾。
不論如何,這都是她的夫了。能嫁給這樣的人做正妻,是她高攀。
韓茵自欺欺人的想著,好好和黎睿過日子吧。或許未來相處得久了,她也能放下尹詞了。
在司儀高亢的一聲“禮成,入洞房——”中,韓茵被貼身丫鬟青杏攙扶著,隨著黎府的丫鬟們一道去洞房。
她走了很長的路,穿過了好幾道門,才終於到了洞房。
韓茵乖順的坐在了豔紅的床榻上,矜持而安靜。
放下吧,都放下吧……
……
更漏一滴滴漏下,時間一點點過去。
黑夜吞噬了京城,千家萬戶,華燈點點。
屬於夜的靜謐和喧囂,降臨在京城的不同角落。
長空掛著一片月色,皎潔清寒,俯瞰萬家。
西市的一座酒肆裡,二樓,負責攬客端酒的年輕小二,趴在一個包廂的門口。
包廂門口擺著繪竹林七賢的屏風,小二把腦袋伸出屏風邊緣,看向包廂裡獨自酗酒的客人。
這位客人從黃昏時分就來他們酒肆喝酒,出手闊綽,惜字如金。酒肆的小二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客人,小二領他到這間包廂,為他搬來好酒。
可客人卻一個人喝到現在,夜都已經深了。
小二看著那位客人,客人還在喝,他的周圍已是一圈大大小小的酒壇子。有的酒壇子是翻倒的,壇口流出僅剩下的一點酒水。還有的酒壇子立著,想必裡頭也不剩什麼。
整個包廂都散發著濃重的酒味,仿佛這整個酒肆的酒香都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間包廂裡的酒味濃。
小二是有些瞠目結舌的,他來這家酒肆時間不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恨不得醉死過去的客人。
而更讓他好奇的是,他總覺得,這位客人的心情非常差。
仿佛有一種痛苦又暢懷的矛盾之氣,將這位客人捆縛其中。
小二正看得起勁兒,忽的,被人從後頭拍了肩膀。
小二一驚,回頭一瞧,竟是酒肆的老板拍他。
小二怔了下,剛想解釋自己沒有偷懶不乾活,就隻是好奇看看而已,卻是老板先說話了:“客人還沒喝完?”
小二頓了頓,答道:“是的,還在喝呢。”他忽然想到什麼,問道:“老板,我在心裡算了算,客人叫的酒已經超出他給的錢了。再這麼喝下去,不會付不起酒錢吧?”
兩人聲音壓得極低,包廂裡的客人是沒聽見的。
老板瞅了那客人片刻,搖頭道:“不會付不起的,哪怕是出門沒帶夠錢要賒賬,回頭也能把錢補回來。”
“啊?為什麼?”小二不解。
老板心道年輕人就是見得世麵少啊,都看不出客人是窮是富。他朝著包廂裡客人的腰.間指了指,低低道:“看到他腰.上係得那塊牌子了嗎?那是宮廷禦畫師的腰牌。”
“宮廷……禦畫師?”小二愣愣眨了眨眼,隨即就明白了。
宮廷禦畫師,聽起來不是那種呼風喚雨的官,卻各個畫得一手好畫,深得皇族青睞。
這些人,雖品級不高,但大小賞賜一堆。
絕對不會付不起這點兒酒錢。
小二總算放心了。
他轉身正要離開,忽的聽見包廂裡發出“咚”的一聲。
小二嚇了一跳,回頭往包廂裡一看,不由驚嚇。
小二拽了把老板呼道:“老板您看,客人他醉得太厲害,暈過去了!待會兒咱們就要打烊了呀!”
老板看著客人醉得腦袋砸在桌麵上,輕輕撥開小二的手,說道:“你把他喊醒了,我去端醒酒湯。”
……
從前不知是什麼人說過,醉酒後的世界不再是人間,而是神仙的世界。尹詞不知怎麼就信了這話,隻忘了和他說這話的人是誰。
他喝了好多的酒,多到整個人都飄起來了似的。
大約真的超脫人間,去仙境遨遊了吧。
可是,仙境也很吵。總有觥籌交錯的碰杯聲傳來,還有誰在他耳邊不斷喊他:“客官!客官您醒醒啊!”
很吵,吵死了。
尹詞不想醒,抬袖將這嗡嗡如蚊子的人推開。許是那人被推後撞到了酒壇子,引發了酒壇子倒地的咚咚聲。
小二沒成想這醉酒的客人還有力氣推他,一時無奈,不敢再上前推尹詞。
好了,總算暫時不吵了。尹詞趴在桌子上,稍微換了個姿勢,繼續在仙境中漫步。
他發現,仙境一點兒也不好。
即便是抵達仙境,他還是心如刀割,甚至心裡更難受了。
尹詞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心痛?
韓茵嫁給了黎睿,多好的歸宿啊,這不是他一直盼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