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春秋將血噴了出來,身上雪白的被褥變成了紅色,遠遠看去,好像一朵朵鮮花盛開在他的身上。眾人麵麵相覷,甚是惶恐,想不通剛剛丁春秋說那句話,明明是想要激怒賈珂,怎麼賈珂聽了他的話,神色如常,一點也沒有生氣,他聽了賈珂一句話,反倒氣成了這樣。
賈珂見屋中眾人望望自己,望望丁春秋,滿麵都是疑竇,裝作困惑不解的模樣,冷冷道:“他受了重傷,又被我一句話就氣吐了血,暈厥過去,你們怎麼還不叫太醫過來?若是他死了,王憐花蒙受不白之冤事小,耽誤了皇上找到吳明事大,這罪名你們擔當得起嗎?”
眾人見他神色鄭重,目光如電,直射過來,不由得心中一凜,滿腹的困惑不解,胡思亂想,霎時間全忘得乾乾淨淨。那“娃娃臉”連忙跑出屋去,叫來太醫。賈珂自己坐在椅上,看向離他最近的那一床的犯人,微笑道:“你先說,你見到王憐花親那蒙麵人了嗎?”
這人本是個江洋大盜,死在他手上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過去兩年,他常常在獄中和獄友們大吹法螺,說自己殺過多少人,奸|淫過多少婦女,連孩童都不放過,他活著是人見人怕的惡人,死了也是鬼見鬼愁的惡鬼。
他是這般滿臉橫肉,凶神惡煞,不管是膽子多大的小孩,一看見他,立馬就會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下。而賈珂卻是個神采飛揚、狀貌英俊的美少年,看著便覺得隨和可親,無論誰來看,無論怎麼看,都應該是賈珂害怕他才是。
可是不知怎的,他和賈珂目光一觸,一顆心便不由得突突亂跳,怯意登生,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手都是冷汗。這時見賈珂輕飄飄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丁春秋,然後又看向他,心中雪亮,認為賈珂是說:“我一句話就把丁春秋氣個半死,你猜猜我要殺你,需要幾句話?”
這人害怕之極,心想:“我從前沒死過,想著死不過就那麼一回事,十八年以後,還能當一條好漢,這次在鬼門關前麵打了個轉,才知道死有多麼恐怖。我……我可不想死!我想活!說不定我配合他們,他們能給我算個將功贖過,饒我不
死呢!”
忙道:“那兩人雖然站得挺近,但王憐花真要親那個蒙麵人,總得往前探一探身子,我雖然沒看見王憐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是他……他就跟這人,”說著伸手一指那位被彭長老用懾魂之術迷倒的小宋,繼續道,“這人一樣,說話的時候,一直跟個木頭樁子一樣直直地站在原地,走路的時候,雖然腿在動,但是手不擺動,上身也一動不動,不看腿,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在走路。”
許寒封聽他這麼說,才想明白為什麼他瞧見小宋,隻覺得他如同剛從墳墓中爬出來的僵屍一般,不僅是因為他神情麻木,目光呆滯,還因為他走起路時肢體僵硬,格外像許寒封早年認識的一個修煉僵屍功的人發功時的模樣。
賈珂向這江洋大盜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第二張床的人,又問他有沒有看見王憐花親了那蒙麵人一口。這人年紀很輕,臉上受了傷,隻能看見半邊臉,緩緩道:“我離得遠,什麼也沒看見,隻不過有一點奇怪的地方。”
賈珂微微一笑,問道:“什麼奇怪地方?”
那人道:“尋常人說話都是你說一句,我說一句,有來有往,不會間隔多久。那王憐花入獄以後,閒的無聊,也和周圍幾間牢房的人聊過天,尤其是他知道丁春秋就和他隔著兩間牢房以後,就一直找丁春秋問你的事。”
其實賈珂進屋以後,一句沒提自己是誰,這六名犯人,除丁春秋一人外,再沒有人認得賈珂,後來賈珂說當年自己送丁春秋入獄雲雲,他們才知道原來這人就是賈珂。
他們從前隻聽說賈珂多麼聰明絕頂——這是和賈珂沒什麼利害關係的犯人說的;陰險狡詐——這是丁春秋一直念叨的;有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這還是丁春秋念叨的,他始終想不明白童姥和賈珂這兩個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怎麼會結為盟友;
還是一個無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白發老嫗,見到他都會神魂顛倒,情不自禁的美少年——每個見過賈珂的犯人都這麼說,丁春秋也這麼說,並且言之鑿鑿,說童姥當年會和賈珂結盟,就是因為賈珂色|誘了童姥,而童姥見他年紀雖小,但依稀可見未來是何等的風神秀異,不由得
芳心大動,才答應和他聯手對付自己和李秋水。
他們從前聽到這些話,隻當是胡說八道,過耳即忘,今日一見賈珂,才知道盛名之下,絕無虛士。
賈珂聽了這人的話,微微一怔,心道:“真是個小傻瓜,你若好奇當年都發生了什麼事,直接問我不就好了,問丁春秋有什麼用,他恨我恨得要命,哪能說我什麼好話。”想到王憐花身陷牢獄,仍然滿心都是自己,不由惆悵纏綿,嘴角微露笑容。
就聽得那人繼續道:“他和大夥說了那麼多句話,都是彆人說一句,他就接一句,反應極快,沒什麼停頓的。哦,對了,隻有一次,就是丁春秋說當時天山童姥遠在天山,哪會這麼容易就相信你的話,認為李秋水真敢對她出手。
當年她之所以會離開縹緲峰,跑到興州城,是因為你托朋友將你的一幅畫像送給了童姥。童姥看見你的畫像後,覺得你英俊瀟灑,實在可愛,雖然年紀小點兒,她也不由心搖神馳,芳心大醉,才不辭勞苦地去興州城找你。王憐花聽他這麼說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彆的事了。”
彭長老和許寒封聽他語氣天真爛漫,好像渾然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不由暗暗稱奇,再琢磨他這一番話,隻覺中間藏著說不儘的詆毀之意,心想難道他和賈珂有仇?他二人忍不住偷偷去瞧賈珂,見賈珂不僅神色不動,連眉毛也沒有亂一下,就好像這年輕人說的主人公不是他,而是一個和他全無關係的陌生人似的。他們猜不出賈珂心中所想,隻好隨意想象,越想越離譜,臉色都微微變了。
彭長老心道:“那是十年前的事吧,我記得就因為西泥國這件事,他才揚名天下的。他現在是十六歲……還是十七歲?十年前才多大?彆的小孩還在拖著鼻涕玩泥巴的年紀,他就想到用美人計對付年紀可以做他祖姥姥的人了?佩服!佩服!這小子不會是從小女人玩得太多了,才改玩男人了吧!哈哈!哈哈!”
許寒封卻遙想到石觀音身上,暗道:“石觀音令多少人家破人亡,身敗名裂,卻栽在了他一個不到六歲的小孩子手上,那時候我就怎麼也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後來見始終沒有人出來
說石觀音是自己殺的,才相信了這件事,卻還是無法想象他是怎麼殺死的石觀音。難道當年他用的也是這一招美人計?”
就聽那年輕人繼續道:“他和大家夥是這麼說話的,但是他和那蒙麵人說話的時候,除了第一句話,剩下的幾句話,他每次說的時候都要停頓一下,然後才將話說出來。”
賈珂原先打算等問完他們五人,再詢問這件事,沒想到不等他問,這人先說了出來,當下隻樂得心花怒放,側頭去看彭長老,笑吟吟地道:“彭長老,勞煩你和小宋給大夥演一遍昨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好嗎?”
彭長老兀自出神,心想:“他不到六歲,就把童姥迷得神魂顛倒,這十年過去,他人越長越大,模樣也越來越俊,表麵裝得一往情深,背地裡不知道玩過多少女人了。嘿嘿,假設他第一年玩十個,第二年起碼要玩二十個,第三年玩三十個……這樣一算,乖乖真不得了,不知道得有多少良家婦女的清白,會喪在他的手上。他媽的,這小鬼還真是豔福不淺!”
心中甚為豔羨,想象自己忽然變成了賈珂的模樣,往街上一站,便有無數美女撲了過來,好哥哥,好弟弟的叫著,忍不住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這時聽到賈珂對他說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賈珂心念一動,隱約猜出他在想什麼,吐了吐舌頭,笑道:“彭長老是相信丁春秋的鬼話了嗎?他恨我入骨,剛剛當著眾人的麵,都能胡說八道,何況是在天牢裡了。”
賈珂這話雖是對彭長老說的,但是許寒封聽入耳中,不免慚愧萬分,心道:“可不是麼,丁春秋剛剛當著我的麵撒了謊,我怎麼會相信他的話。”
彭長老麵露尷尬,心中卻不以為然,說道:“他這話我當然不會信的……嗯……賈公子剛剛是要我做什麼?”
賈珂便將剛剛的話重複一遍,彭長老沉吟道:“這倒不難,隻是我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話。”
許寒封心有愧意,正想彌補賈珂,聽彭長老這麼說,不等賈珂開口,先給彭長老講了一遍經過。
彭長老點一點頭,走到小宋麵前,說了句話,聲音很輕,除了他二人外,再沒有人聽清,就聽小宋道:“我現
在走,豈不要前功儘棄?”神色木然,目光呆滯,聲音平平,毫無起伏。
那五個犯人聽了,齊道:“王憐花就是這麼說話的。”
彭長老繼續道:“賈珂從前沒懷疑過你是假的,現在皇上對你起了疑心,等他醒來,你能保證他聽了皇上的懷疑後,不會懷疑你嗎?你能保證你一定能騙過他?反正王憐花還在咱們手裡,你現在走了,等下一次再見到他,他也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許寒封待他說完這話,就見他的嘴唇動了幾動,但他究竟說的是什麼,卻一句也聽不清了。就見他嘴唇停下後,小宋說道:“你說的是。”
然後彭長老的嘴唇又動了一動,便走出屋去,小宋跟在他身後,如同僵屍一般走遠了。
賈珂笑道:“許總管,現在你總該相信王憐花是清白的吧?”
他也知道單憑這一點,不能證明王憐花當真是無辜的,因此不等許寒封回答,便朗聲道:“那幾個蒙麵人殺了一百多人,下手當真夠狠,膽量也當真夠大,許總管,你不覺得奇怪麼?怎麼他們殺了近百名看守,沒有一個看守僥幸活了下來,殺了三十七名犯人,居然就有六個人活了下來。
當真是他們粗心大意,才讓這六人活下來的?那他們怎麼隻對犯人粗心,不對看守粗心呢?還是他們需要這六個人活下來,因為隻有他們活下來,才能讓皇上相信王憐花是吳明的人,一旦皇上相信王憐花是吳明的人,哪還會理睬金波旬花,吳明那位同夥也可以逃過一劫啦。許總管,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許寒封隻得點一點頭。
賈珂正色道:“那咱們還在這裡耽擱什麼時間?無論帶走王憐花的人是不是吳明,那人既然會懾魂之術,很可能已經從王憐花口中問出了很多秘密,就算他帶走王憐花,不是為了我剛剛說的原因,隻是為了威脅我,現在他多半也已經知道金波旬花的事情了。
如果那人是吳明,他現在多半已經警告自己的同夥,讓他儘快銷毀證據。許總管,咱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搶在吳明的同夥銷毀罪證之前,先找到他!”
這幾句話聲音清朗,擲地有聲,如水激寒冰,珠落玉盤,聽得許寒封心情
激蕩,五內如沸,說道:“好,我就照著你先前說的那麼辦。”
賈珂微微一笑,又對站在一旁的“娃娃臉”道:“彭長老離開合適嗎?”
“娃娃臉”知道他的意思是說,彭長老知道怎麼進這間密室,如今吳明等人在外麵虎視眈眈,一旦讓彭長老離開了,他說不定就會被吳明等人抓住,將秘密泄露出來。“娃娃臉”略一沉吟,說道:“還是請他在這裡小住幾日吧。”
賈珂站起身來,說道:“好,我去跟他說。”又叮囑道:“你們記得千萬彆看他的眼睛,我雖然找他過來幫忙,但他可不是我的朋友。”言下之意,顯是說彭長老這人不可信任了。
“娃娃臉”點一點頭:“多謝爵爺提醒。”說著送賈珂和許寒封離開房間,彭長老見他二人走來,迎了上去,笑道:“是要走了嗎?”
賈珂笑道:“彭長老,現在外麵亂得很,動不動有人被殺死,有人被擄走,你就在這裡小住幾日,等事態平息了,再離開這裡,可好?”
彭長老聽到這話,忍不住後退一步,害怕之極,暗道:“他要殺我滅口?”
賈珂見他臉色煞白,心念一動,已猜出他的想法,笑道:“這兒都是皇上麵前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又有功於朝廷,咱們感激你還來不及,難道會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嗎?彭長老,我可是當著洪幫主的麵請你過來的,如果今次不能教你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裡,日後哪還有人敢幫朝廷辦事?”
彭長老聽了這話,臉色頓時緩和起來,打著哈哈,說道:“有賈公子你這句話,我還有什麼信不過的。我留在這裡就是了。”
賈珂解決了王憐花的麻煩,心情大好,待和許寒封離開密室,賈珂重新戴上麵具,許寒封問道:“爵爺可和我一起進宮?”
賈珂笑道:“皇上如此關心我,我當然也想進宮見見他老人家。但是現在事態緊急,可容不得我耽擱時間了。許總管,關於那朵金波旬花,我心裡有點兒其他的想法,隻是太過異想天開,就不和你細說了。你呢,就從明麵上調查最近幾個月有沒有從天竺或者附近國家運來的貨物,我呢,就照著我這個想法去調查,咱們兵分兩路,比一比誰先找到
那吳明的同夥,如何?”
許寒封心想賈珂手裡有那塊金牌,可以隨意調動京城兵馬,何況他舅舅王子騰就擔任京營節度使,京城一帶的兵馬儘歸他管,哪還用得著自己保駕護航。當下點了點頭,答應下來,正要走了,又想起一事,笑道:“爵爺放心,王憐花的事我會好好向皇上解釋的。”
賈珂眉花眼笑,連道:“多謝許總管了。”心中悵然:“他的麻煩我終於解決了,可是他的人現在在哪呢?”
賈珂回到福順客棧,便去找梁太醫,笑道:“太醫現在帶我去找那位天竺來的大夫好嗎?”
梁太醫心中叫苦,暗道:“為什麼我這樣一個老人家總要跑來跑去!”奈何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先前他已經答應賈珂,要帶他去見那位天竺大夫,隻得站起身來,跟著賈珂離開房間。
梁太醫一走出客棧,就見馬車在外麵等著,心中稍感安慰,暗道:“他倒挺善解人意的,沒有讓我這老人家走著過去。”坐上馬車,徑向西行,很快來到一小小兩層民宅之前,梁太醫道:“到了。”
賈珂跳下車來,隨梁太醫走到門前,梁太醫敲了敲門,便有仆人應門,見他過來,笑道:“梁老爺過來了,真是不巧,我們老爺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又看向賈珂,因為賈珂臉上戴著麵具,他也認不出賈珂是誰來,隻覺得這人雖然相貌平平,穿著普通,但風采奪目,要遠遠勝過京城許多有美名的年輕公子。
梁太醫問道:“老劉出門了?他去哪了?”
那仆人道:“好像是去彆人家裡做客了,一大早就走了,具體的事,小的也沒問。”
賈珂心中一動,暗道:“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