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一聽之下,身上冷了半截,心道:“難道……難道他和我也是假的?”
原來當年秦紅棉被太醫診斷出了身孕,刀白鳳一氣之下,和秦紅棉大打出手,後來被大家攔住,索性離開大理,來一個眼不見,心不煩。之後段譽來中原尋找母親,有一日急於趕道,錯過了鎮子,直到天黑,仍在山道之中。當時他轉過一個山坡,正疲憊不堪之際,突然看見一片樹林後麵露出一點燈火,不由心中大喜,快步向那燈火走去,不想這裡不是彆的地方,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餓虎崗。
這餓虎崗之中,聚集了大江以北、黃河兩岸,不知多少位黑道上的可怕人物,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餓虎崗有多麼危險,多麼可怕,但是段譽久居大理,哪會知道這回事。
他見餓虎崗中守衛森嚴,雖然意識到這裡絕不是尋常地方,但他心裡光風霽月,隻道自己又不是過來做壞事的,主人家怎會平白無故地刁難自己,便大大方方地走進山腳下的一家飯館,向店老板請求借宿。哪想那店老板見他生得細皮嫩肉,便用繩子把他捆了起來,打算把他剁成肉餡,包成包子,明早送到餓虎崗幾個當家的飯桌上。
當時慕容複去餓虎崗中談事,臨到天明,他走下餓虎崗,路過那家包子鋪時,正好瞧見店老板站在石頭前麵磨刀,段譽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手腳皆被繩子緊緊捆住。慕容複見他死到臨頭,居然還有閒情就天上晦暗不明的月色,連著念了幾首描繪月夜的詩詞,不由大感有趣,便向店老板買下了他,帶著他離開了餓虎崗,然後給他指了條路,跟他說再往前走五六裡,便能看見一個小鎮,他大可去那裡住下。
其實兩人不過萍水相逢,慕容複也隻是一時興起,出手救人,沒指望日後段譽能回報他,段譽大可以和他分開,去鎮子歇一宿,明早醒來,便當昨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繼續尋找母親就是。但是段譽隻走出三步,便忍不住回頭去看慕容複,眼見他的背影漸漸消失於樹林之中,心中頓時生出萬千好奇,拉著他轉身跟在慕容複的身後,之後再也沒有離開過。
直到後來,
賈珂在順天府中將吳明的陰謀公之於眾,慕容複知道當年翡翠寶塔一案是賈珂的功勞以後,便留下一封書信,當夜離開大理,再也沒有回去過。那時段譽雖然不知道王複便是慕容複,但他早知道慕容複不是好人,手上更有不少人命,是一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何況縱使大理國民風開放,父親和伯父也決計不會同意他和男子在一起,自己這番相思總歸不可能有善果,但他用儘了各種辦法,卻也始終放不下慕容複。
這兩年來,他每日裡隻念念不忘慕容複的一顰一笑,當年在餓虎崗的初遇,更在他心頭不知縈回了幾千幾萬遍,此刻聽得鐘靈說慕容複喜歡安排英雄救美的戲碼來和人結識,當真又驚又怒,又慌又苦,整個人呆若木雞,之後鐘靈又說了什麼,他的目光雖然落在她的臉上,但是話語的內容,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滿腦子都是那日和慕容複在曼陀山莊重逢的情景。
那日段譽被鳩摩智帶到船上以後,便一直偷偷去看慕容複,哪想慕容複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顧和鳩摩智說文論武,談笑風生。明明人還是那個人,無論眉目口鼻,言談舉止,神態氣度,都沒有半點變化,卻好像失憶了似的,完全不認識他了。段譽心中氣苦,決定自己也不要理慕容複了,但是不過幾秒鐘,便又忍不住向慕容複看去。
後來鳩摩智上船,慕容複偷襲,段譽坐在船上,自然都看了個清楚,但是這些事情說起來雖然複雜,卻是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便即過去了,等段譽一怔之下,回過神來,說“你……你乾嗎把他們全殺了”時,慕容複已經拎著最後一人的衣領,將他扔下船去,然後倚在船艙上,臉色煞白,雙手顫抖,向段譽看了一眼,隨即連著吐了兩口血。
原來這一役他雖然殺了鳩摩智,得了“琅嬛玉|洞”中的藏書,大獲全勝,隻不過他用“鬥轉星移”這家傳絕技,將鳩摩智攻向自己的“拈花指”、“般若掌”和“大金剛拳”分彆轉到鐘行三人身上時,因為鳩摩智內力太過雄厚,兼之他當時既想殺死船上的船夫,又想趁機偷襲鳩摩智,便硬生生地受了鳩摩智這三下,沒有將這三招的內力完全化
解,每一招的內力,有八成轉到了船上三人身上,另外兩成卻打在了他自己身上,自然經脈受損,受傷不輕。
段譽雖不明其理,但見慕容複受傷吐血,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他哪還顧得上先前的怨氣,甚至連自己被鳩摩智點住穴道,現在半點武功都用不了這件事也忘了,當即雙足一點,急衝向慕容複,剛離開他乘坐的小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墜去,隻聽“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他已經落入了湖水之中。
這一下自然大出他二人的意料之外,段譽落入水中,不由羞的滿臉通紅,也不在水中掙紮,恨不得就這樣淹死算了,慕容複眼睜睜地看見段譽掉進水裡,一怔之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段譽本就羞惱,此刻聽到慕容複嘲笑自己,不由氣忿忿地道:“你還笑!”說完這話,便沉入了水裡,他愕然之中,喝進了一口湖水,眼看就要喝進第二口湖水,這才著急起來,手腳在湖水中不斷撲騰,突然間一道力量勾住衣領,將他向上一提,隨即他自湖中飛起,輕飄飄地落在船上。
段譽渾身都已濕透,這時坐在船頭,水珠不斷自他的頭發、下頦、衣角、鞋麵滴落下來,一陣清風吹了過來,黃昏時分,風中微有寒意,拂到他的身上,他渾身發冷,不禁打了個寒噤。
剛剛他掉進湖裡,慕容複向他一笑,恍惚之間,段譽隻覺兩人又回到了從前,豈知慕容複將他從湖中救上來後,便不再理他,他拿出繩索,將先前的小船係在堆放著書籍的小船上,然後施展輕功,回到放著書籍的船上,拿起船槳,扳槳向深處劃去。
段譽坐在船頭,眼巴巴地看著慕容複,心中又著急,又期盼,過了半晌,見慕容複始終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得咳嗽一聲,坐到慕容複身邊,眼望湖水,說道:“你……你沒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隻聽得慕容複嗤的一聲笑,說道:“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半點長進也沒有。”
段譽聽到這話,立時想起兩人初次見麵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也是失手被擒,朝不保夕,那時也是他出手相助,救出自己。段譽一時無話,心中忽然閃過千百個念頭
,從他二人初次相遇,到自己從皇宮回家,再找不到他的人,隻看見桌上一封書信,那些畫麵突然間十分清晰,在他心中一晃而來,又一晃而過,霎時間已經過去三年,回過神時,隻聽得水聲輕悠,緩緩在他心上流過。
段譽心中悵惘,側頭看向慕容複,慕容複卻沒有看他,手扳船槳,眼望雲水深處。其時天色已晚,湖麵上煙霧漸濃,慕容複的臉也在湖霧之中看不清晰,朦朦朧朧的仿佛隻是一個虛影,一場夢境,段譽心中一動,忍不住伸出手,向前探去,隨即手指就落在他溫軟的臉頰上。
段譽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摸到慕容複的臉了,他一時驚住,隨即收回了手,說道:“抱歉,抱歉,我……”後麵的“以為你是假的,我正在做夢呢”還沒說出口,就見慕容複向他一笑,笑容之中,頗有譏諷之意,又聽他說道:“你從前又不是沒摸過,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段譽聽得氣往上衝,冷笑道:“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慕容公子,你要不要我把你當年寫的那封訣彆信給你背一遍?從此咱倆再無關係,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半點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又怎敢去高攀你?你快找個地方把我放下船去,要不就像剛剛扔那大和尚,還有那三個船夫一樣,把我也扔進湖裡,反正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何勞你特殊照顧?”
他說到這裡,眼圈一紅,淚水險些便要奪眶而出,隻覺再也沒法待在船上,當即站起身來,略一遲疑,見慕容複不來阻攔自己,一時心灰意冷,再無留戀之意,雙足用力,跳下船去,眨眼間已經沉入水中。跟著嘩啦聲響,湖麵碎裂,慕容複又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拎回船上。
段譽渾身濕透地躲在船上,氣憤憤地道:“你乾嗎非要留我在船上?”
慕容複從懷裡遞給他一張手帕,讓他用手帕擦水,然後重新握住船槳,悠悠閒閒地扳槳劃船,說道:“嗯,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段譽握住手帕,動也不動一下,任憑湖水在頭上臉上肆意流淌,聽到慕容複這話,隻道他要問自己鳩摩智的事,冷笑道:“什麼?”
慕容複道:“我留下的那封信,你當真一字不漏地都記在心
上了?”
段譽一怔,冷冷地道:“我記不記得,關你什麼事?”
慕容複笑道:“你剛剛不是說,你要給我背一遍嗎?”
段譽忿忿地道:“你又不是我的誰,我乾嗎要背給你聽?”
慕容複聽到這話,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段譽等了片刻,見慕容複始終都不說話,索性仰躺船上,湖上清風陣陣,滿是荷花清香,遠處的夜空被大火映得通紅,他們正上方的夜空卻黯淡無光,不知不覺間,他身上的湖水漸漸給晚風吹得半乾,胸中卻憤懣難當,鼻子一酸,突然間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這是淚水,還是湖水。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慕容複說道:“你看,那裡就是參合莊。”
段譽一怔,坐起身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遠遠望去,黑暗中隱約瞧見一座水莊,莊中不見半點光亮,岸上鬱鬱蔥蔥,似是生著許許多多的野樹野草。
便在此時,兩隻燕子從他們頭頂掠過,向水莊疾飛而去,段譽心有所感,脫口吟道:“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複何依!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彆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這是文天祥寫的《金陵驛》,當時他戰敗被俘,被敵軍押往京城的途中,一行人經過金陵,其時國家已經滅亡半年有餘,金陵也已失陷四年之多,他撫今思昨,觸景生情,才下了這首詞。
段譽吟完這首詞後,自覺大為不妥,側頭看向慕容複,隻見他望著參合莊,眼中淚水隱隱,在星光下閃閃發亮。段譽心下不由軟了,說道:“世上也不止太湖一座湖泊,所謂‘新的不去,舊的不來’,你若是對參合莊想念得很,便另尋一座小島,比照著參合莊的舊址,重新建一座參合莊就是了。”
慕容複嗤的一聲笑,說道:“失去的東西,就永遠回不來了。縱使日後我在彆處建了無數個參合莊,無論那些個參合莊有多豪華,多廣闊,又怎能和這個參合莊相提並論?”突然船槳在湖中轉了小半圈,隨即調轉方向,向著參合莊劃去。
段譽聽了這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尋思:“連這小小的一個莊子,你都忘不了,放不下,但是你離
開我,卻那麼乾脆利落。看來在你心裡,我一定連這樣一個死物都比不上。”
劃了不久,小船越劃越近,終於到得岸邊,慕容複將船槳放在船上,輕輕一躍,站在岸上,段譽正要上岸,黑暗中朦朦朧朧地看見慕容複向他伸過手來,說道:“這裡的路麵都被毀了,到處都是亂石,給我手,我牽著你走。”
段譽略一遲疑,心想:“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等到天亮,我們兩個也就分道揚鑣了,說不定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麵了。”想到這裡,不由黯然神傷,便伸手握住慕容複的手,慕容複稍一用力,將他拽到身旁,牽著他走到莊內。
段譽適才從湖麵上遠遠望來,便覺莊中滿是野樹野草,這時進得莊中,朦朧的月光之下,隻覺參合莊的布置和曼陀山莊頗為相似,甚至看屋舍的結構,雅致處隻怕還要勝過曼陀山莊幾籌,可惜莊中到處都是瘋長的野草,一陣晚風吹來,野草輕輕晃動,頗有一種荒涼陰森之感。
他想到這裡,就聽得慕容複笑了笑,說道:“現在這裡還真有點墳墓的模樣,唉,倘若鳩摩智真把你帶到這兒來,你死在這裡,晚上怕不怕?”
段譽也是一笑,說道:“那有什麼好怕的,這裡風景如此美麗,我長住於此,平日裡可以儘情欣賞湖光水色,實在無聊了,還可以去找你慕容家的先祖聊天,以咱倆從前的交情,他們看在你的麵子上,總不會不搭理我吧。”
慕容複笑道:“倘若我家祖輩知道了我和你的事,他們不一人再殺你一次,已經算是寬宏大量了,哪裡會心平氣和地與你聊天?”
段譽笑道:“你早就不要我了,他們還會在意這件事嗎?”
慕容複聽到這話,胸口一痛,彆過頭去,裝作欣賞一旁的野草。
過了半晌,段譽又笑道:“那大和尚真是你爹爹的老朋友?”
慕容複“嗯”了一聲。
段譽道:“那曼陀山莊中有一個‘琅嬛玉|洞’這件事,是你告訴他的,還是你爹爹告訴他的?”
慕容複道:“自然是我告訴他的。”
段譽奇道:“既然你倆關係這麼好,那你乾嗎殺他?”
慕容複沉默片刻,說道:“你知道我那時為什麼要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