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認定石群今天早上就已經死了,麵前這個石群,不過是妖怪的傀儡罷了,心想:“他如今是鬼非人,看著還是血肉之軀,其實早就不是了。我這一劍能殺死活人,可殺不死鬼怪。”想到這裡,突然想起小時候跟著高寄萍四處流浪,遇見的一件事。
當時他們經過一處小鎮,鎮上有一戶人家,那家的夫人在一年前的一天夜裡,失足落進了家裡的水塘裡,第二天早上,家裡的仆人才發現她不在屋裡,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溺水身亡了。自那以後,那家的老爺總是在夢裡看見夫人站在床邊看他,嚇得夜不能寐,連著請了幾個高僧給夫人超度,過了半年時間,總算不會夢見夫人了。
半年後那家的老爺娶了新夫人,新夫人懷孕以後,那家的老爺又開始夢見夫人站在床邊看他,連新夫人都開始做這樣的夢。有一次,他們甚至看見夫人伸出了手,去摸新夫人的肚子。夫妻倆嚇得要命,連忙重金請來高僧超度,但是始終沒有成果,後來經人介紹,請來了一個據說道行很深的道士。
那道士先讓那家的老爺去夫人的家鄉,找一個陽氣重,陽光好的地方,挖了一個八角形狀的墳墓。
墳墓挖好以後,那道士將夫人的墳墓挖開,取出夫人的屍骨,分成兩半。一半屍骨,釘上幾個鐵釘,然後用鐵鏈緊緊捆住,放進了墳裡,澆上一層鐵水,再用石頭所製的蓮花蓋,封住了墳墓。另一半屍骨,釘上幾個桃木釘,再用九根桃木搭成火堆,把屍骨放進火裡,他在旁邊念咒,時不時揮舞長劍,像是在跟冤魂搏鬥。
屍骨燒儘以後,那道士將骨灰收到一個瓷瓶中,讓那家的老爺去至少四十裡外的市鎮,找一個八字很硬的屠夫,請那屠夫抱著這個瓷瓶,乘車到一百裡外的市鎮,找一條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把瓶中的骨灰撒在街上,說是活人陽氣最重,每一個行人經過這條街道,在夫人的骨灰上麵踩上一腳,就能把夫人的怨氣踩散一分,用不了兩年,夫人的怨氣就會消散了。
小何知道的如此詳細,還是因為那家的老爺拿出了將近二百兩銀子,找人幫他把夫人的骨灰送走。當時他們一窮二白,經常有了上頓沒下頓,高寄萍隻聽說那老爺打算出將近二百兩銀子,沒聽說那老爺要找的是一個八字很硬的屠夫,心動不已,就去找那家的老爺,想要幫他把骨灰送走,然後被那老爺趕了出來。
高寄萍很不服氣,找人把其中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方知那家的老爺為何把自己趕了出來。她知道自己沒機會賺這筆銀子了,心中憤憤不平,趁著周圍沒人,狠狠地朝那家的院牆上踹了兩腳。
小何心想:“那道士是個捉鬼的行家,他是用鐵鏈、鐵釘、鐵水、桃木釘和桃木來對付鬼,我手上沒有這些東西,隻好學他用火來對付這妖怪了!”當即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後點燃手帕,長劍刺穿手帕,然後向前一挺,刺穿了石群的腹部。
鵝毛般的大雪一直在下,石群的頭上身上都沾著雪花,衣服甚是潮濕,但是小何劍尖刺中的地方,一直被披風遮擋,算是石群身上少數幾處乾燥的地方。石群穿的是厚厚的毛皮大衣,遇火即燃,頃刻間就燒了起來。
石群大驚,心想:“我便是死了,也不能活活燒死!”待要撲倒在地,在雪堆裡滾上幾滾,把身上的火撲滅了,但是小何就是要用大火把他燒得灰飛煙滅,哪會容他把火撲滅,當即使勁一擲,長劍化為一道銀光,將石群釘在了路旁的樹上。
石群本就被小何刺穿了心臟,被小何這麼一擲,身上又添了幾道傷,腦袋還撞到了樹乾上,後腦勺一痛,眼前陣陣發黑。
他感到身上的火勢越來越大,他的衣服燒儘了,血肉也燒熟了,痛苦得不能自已,想要撲滅身上的火,卻提不起一點力氣,想要尖聲慘叫,卻一口氣也提不上來。
他隻好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瞪了一眼小何,想要將小何的模樣記得清清楚楚,日後做鬼,也不能放過他。
小何見石群一雙眼睛猶如殺紅了眼的野獸,目光凶狠,氣勢懾人,像是想把自己吃了,不由駭然變色,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隨即挺起胸膛,心想:“這是那妖怪在看我,不是石群在看我。那妖怪吃不到我,一定心有不甘,石群在天有靈,知道我幫他擺脫了那妖怪的束縛,一定十分欣慰。”
隨即轉念,想起那些極有可能是妖怪的肉的鹿肉乾來,連忙將這些肉乾一一撿了起來,扔進了火裡,順手撿起了石群落在地上的劍。
小何討厭葉翔,討厭孟星魂,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他們兩個學武功比他快,練得比他好,做事比他謹慎,最重要的是,高老大更看重他們兩個,而不是他。
所以小何不討厭石群,高老大待他和石群,沒什麼分彆,他當然不需要嫉妒石群。
小何默默地看著石群的身體被大火吞沒,他這個人,連同他身後那株孤零零的棗樹,都變成了火球,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樣來了。
小何想起石群生前的好,心中有些難過,隨即想到他們四人跟著王憐花來到昆侖山上,本是為了找機會殺死王憐花,如今王憐花還活得好好的,葉翔、孟星魂和石群卻都已經死了,他們四個人,就隻剩下他自己了。
他平時爭強好勝,總是覺得葉翔和孟星魂算什麼厲害角色,自己早晚會打敗他們,成為高老大的唯一,此時此刻,葉翔、孟星魂、石群都已經死了,他真的成為高老大的唯一了,他的願望真的實現了,他內心深處,卻一點也不歡喜,反而感到了極大的恐懼和不安,想到未來之事,隻覺毫無頭緒。
小何給自己這種感覺找了一個理由:“我畢竟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啊,他們出了事,我當然會難過,會無所適從了。害死他們的是妖怪,不是人,而且我也差點被這隻妖怪害死了,我當然會覺得恐懼了。
如今他們都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便是等到了殺死王憐花的好機會,也找不到人商量對策,我當然會覺得不安。我現在有些多愁善感,不是因為我是一個懦夫,而是因為,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罷了。”
過不多時,路旁這一叢大火就熄滅了。
風中傳來一陣燒焦的肉味,小何走了過去,就見這一小片地方已經燒得焦黑,周圍都是白茫茫的,愈發顯得這一小片地方觸目驚心。燒成焦炭的樹乾倒在地上,下麵躺著一具屍骨,血肉和頭發都已燒儘,隻剩下燒得焦黑的骨頭了。
小何見這妖怪沒有死而複生,登時放心,戴上手套,將橫在石群屍體旁邊的長劍撿了起來,劍身已經燒得發紅。
他擦乾淨劍身劍柄,收回鞘中,然後從旁邊捧些積雪,把燒得焦黑的地麵,燒成焦炭的樹乾,還有燒得隻剩下一把枯骨的石群,都埋在積雪下麵。
心想:“石群,咱們畢竟兄弟一場,等我回到營地,定會好好安葬你們。你在天之靈,定要助我除掉那個妖怪,唯有如此,你們才能得到自由。一會兒妖怪要用葉翔和小孟的樣子來騙我,你可千萬要保佑我順利除掉他們。”然後站起身來,離開了斷頭路。
小何從原路回去,到了他們先前藏身的那片樹林,就見葉翔和孟星魂都在樹林裡。他想起孟星魂適才阻止他殺死丁典,心中一陣感激,但見孟星魂和葉翔湊在一起說話,又想:“小孟先前想要救我,現在就未必了。我不能冒險,得想個辦法,把他倆分開。”
小何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躲到一株大樹後麵,幸好這片樹林十分繁茂,一根根樹枝交疊在一起,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擋住了鵝毛般的雪花,樹林中的積雪不多,他一路走過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隻聽得孟星魂道:“葉翔,你常說,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殺人的,一種是被殺的。”
葉翔道:“這隻是我的看法,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我的也不一定正確。”
孟星魂道:“你這樣想,是因為你是殺人的。”
葉翔道:“殺人的人,隨時都可能變成被殺的人。”頓了一頓,又道:“小孟,我看得出來,你心裡很痛苦。”
小何知道葉翔和孟星魂的武功都比他高,不敢探頭去看他們的舉動,以免被他們發現,這時聽到葉翔的話,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小孟果然是我的好兄弟,現在還想著要救我。”
孟星魂沉默片刻,說道:“葉翔,你是怎麼想的呢?”
葉翔沉默片刻,說道:“我還記得我殺第一個人的情形。”
孟星魂道:“嗯。”
葉翔道:“那是一個女人,她從小被父母賣給了‘五雲手’萬震山,做了萬震山的侍妾,十五歲的時候,和外麵的一個男人私奔了。高老大收了萬震山的錢,要我去殺了那個女人。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終於找到了她,那時她已有六個月的身孕。
當時我殺了她的丈夫,提劍走到她的麵前,她跪在地上,求我等一等,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我再殺了她。無論她有沒有罪,孩子都是無辜的,他不該沒見過這個世界,就和他的父親母親一起死了。”
孟星魂道:“你當然動手了。”
葉翔道:“嗯。”
他苦笑了一下,說道:“做咱們這一行,最先拋棄的東西,就是良心。”
孟星魂沉默片刻,問道:“良心被拋棄了,還能撿回來嗎?”
葉翔道:“你想撿回來嗎?”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從前一直覺得,既然車軛已經套在我的身上了,那我就隻有往前走了,像拉車的馬,也像拉磨的驢子,我不需要去想,我應不應該往前走,就這樣往前走就好了。但是……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身上的車軛,實在太重了,我不確定,我能不能背得動,也許我很快就會被壓垮了。”
他望著營地的方向,想象一會兒極樂峒主在水中下毒,營地裡的一千多人都喝下了毒水,很快毒發身亡,會是什麼情景。
他是一個殺手。
他理應習慣死亡了。
直到今日,他才發現,也許他根本沒有習慣死亡。
小何看不見孟星魂的動作,細細琢磨孟星魂這一番話,隻道孟星魂口中的“車軛”,指的是那個妖怪對他的控製。
他不想聽從那個妖怪的吩咐,殺死自己。
他把苦惱告訴葉翔,葉翔卻在勸他不要顧念往日的情意,對自己下手。
小何恨得咬牙,想不到葉翔對自己如此無情,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和葉翔成親這麼久了,葉翔怎會對他如此無情?
他心情太過激動,呼吸加重,露了行跡。
葉翔轉過頭去,喝道:“誰!”
小何先是一驚,隨即寧定,從大樹後麵走了出來,微笑道:“是我。”
葉翔和孟星魂見是小何,都放鬆下來。
葉翔道:“你怎麼自己過來了,石群呢?”
小何聳了聳肩,說道:“石群在瀑布那裡,小孟,你替我的班,去瀑布那裡找他吧。我有話跟葉翔說。”
孟星魂點了點頭,轉身就走,沒有半點遲疑。小何和葉翔都已經成親了,小何說他有話要跟葉翔說,自己當然不能沒有眼色地留在這裡。
葉翔也沒有攔住孟星魂,隻是挑了挑眉,看向小何,實在想不出來,小何能有什麼悄悄話跟自己說。
小何向葉翔走了過去,離著有三步遠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他當然可以再靠近一點,但他擔心葉翔會突然暴起,給他一劍,就像他剛剛對石群做的那樣。
小何道:“極樂童子過來了?”
葉翔搖搖頭,說道:“沒有。”
小何道:“葉翔,你有沒有想過,咱們被極樂童子騙了?或許他根本不是極樂童子。”
葉翔道:“他不是極樂童子,又能是誰?”
小何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但他如果真是極樂童子,就不該這麼久都不下來。”
葉翔看著他,忽然笑了,說道:“小何,你是害怕了嗎?你後悔剛剛殺死丁典了?”
小何聽到這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更加覺得有鬼趴在他的背後,朝他的後頸吹氣,心想:“我當然後悔了,如果我沒有對丁典動手,那妖怪又怎會纏在我的背上?”
葉翔見小何身子發抖,隻道小何是後悔自己殺死了丁典,斷了他們的後路,心中好笑,說道:“如果你不殺死丁典,丁典從山上下來,定會立刻去找王憐花,王憐花有了防備,極樂童子哪還會有得手的機會。
你殺死了丁典,沒有丁典去告密,王憐花隻會被咱們蒙在鼓裡,隻要極樂童子肯下山殺他,咱們就有機會,看到王憐花的死。無論從哪方麵講,你都應該殺死丁典。小何,我還以為你為了高老大,願意做任何事情呢。”
小何心中暗恨:“是啊,我為了高老大,願意做任何事情,這卻成為你們用來害我的利器了!”
葉翔笑了笑,說道:“你何必在這裡胡思亂想。殺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拚的不是速度,而是耐心。我覺得咱們可以再等一會兒。”說著坐到石頭上,伸手一指旁邊的石頭,上麵放著一包肉乾,還有一壇酒,問道:“要來點嗎?”
小何看到這包肉乾和這壇酒,登時渾身寒毛直豎,想起石群剛剛遞過來的那包肉乾,想起那個故事裡,那個要老四吃了自己的妖怪。
小何忍不住手握成拳,手心上全是冷汗,忽然一笑,說道:“葉翔,你在這裡待得不無聊嗎?不想做點有意思的事嗎?”
葉翔笑了,問道:“你想做什麼事?”
小何微笑道:“男人做的事。”
他走到葉翔的麵前,俯下身去,左手穿過葉翔腋下,摟住葉翔的身子,右手摟住葉翔的脖頸,手指輕輕撫摸葉翔後腦勺上的頭發。
葉翔當然沒有推開小何。
他們兩個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如今四下無人,隻有他們兩個,他再推開小何,倒顯得裝腔作勢了。
小何緩緩靠近葉翔,藏在衣袖裡的刀片,也已經被他握在右手之中。
兩人越來越近。
葉翔自然而然地閉上了眼睛。
小何將嘴唇貼到葉翔的嘴唇上,第一反應是,葉翔的嘴唇是暖的,和從前一模一樣。
小何心中不禁生出一絲遲疑:“他真的已經死了嗎?如果他已經死了,他的嘴唇為什麼還是暖的?難道剛剛那幾個人騙了我?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除了我們四個和極樂童子之外,絕不可能有人知道,丁典已經被我殺死了,更不可能有人知道,我們已經背叛王憐花了。他們隻會把我們當成同伴,即使在山下看見了我們,也不會故意演這一出戲給我看的!”
小何心中遲疑不決,就忘了親吻的事。
葉翔卻沒有忘,奇道:“你怎麼一點動作都沒有?突然變成木頭了嗎?”說罷,抓住小何的肩膀,將舌頭伸了進去。
小何突然恐懼起來:“他是鬼魂,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會不會直接把我的腸子掏出來?”待要推開葉翔,突然眼前一花,隻見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來到樹林,就在葉翔身後,也不見他腳下移動,頃刻間就越過了七八株大樹。
這人的大半張臉都被樹枝遮擋,但是露出的下半張臉,小何實在太熟悉了,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石群。而且不是已經被大火燒成焦骨的石群,是麵容和生前一模一樣,身上沒有一點傷痕的石群。
小何嚇得身子發顫,再也顧不上心中的糾結,拇指和食指夾住刀片,使勁劃了一道,便將葉翔的腦袋割了下來,同時吐出了葉翔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