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憐花等了一會兒,才見周伯通縱身而上,在屋頂上站定。他臉上時而露出歡喜之色,時而露出抗拒之色,眉頭微微蹙起,目光看向虛空,竟似滿腹心事。
王憐花頭一回見到周伯通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向下麵瞧了一眼,暗道:“難道這三個人中,有人和一燈關係匪淺?”問道:“你怎的過來的這麼慢?”
周伯通聽到這話,仿佛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差點從屋頂上跳了起來,說道:“我……我剛剛在欣賞風景呢!”說到最後,臉上神色愈發古怪,眼巴巴地看著王憐花,卻不說話。
王憐花見周伯通欲言又止,心下更加詫異,問道:“我臉上有什麼臟東西嗎?”
周伯通搖了搖頭,說道:“你的臉上乾淨得很。”說完這話,繼續眼巴巴地看著王憐花,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跟王憐花說。
王憐花莫名其妙,卻也懶得理會周伯通,說道:“你在這裡看著下麵這三個人,不必理會他們是死是活,但若他們逃出去了,你就把他們抓回來。我下去一趟。”
周伯通道:“隻抓他們三個嗎?另一夥人要是逃跑了,要不要我把他們也抓回來。”
王憐花不以為然地道:“抓不抓他們隨你。”說著躍下屋頂,來到官兵之中,找到了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向他出示了皇上的金牌,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長官見到金牌,自然不敢怠慢,說道:“回大人的話,那個手持彎刀的白衣老頭,是日月神教的光明右使向問天,他就住在東邊這家荷月客棧。
咱們兄弟奉命過來檢查這些外地人的行李,適才來到荷月客棧,向問天正在大堂裡坐著喝酒,聽說咱們是來檢查他們的行李的,便冷哼一聲,說道:‘果然是邊陲小國,這等無禮之事,都做得出來!
倘若我們不遵守王法,殺人生事,你們過來翻我們的行李,那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是我們來了興州城以後,一直遵紀守法,沒有殺人,沒有生事,隻因這當兒我們這些外地人來了興州城,你們就把我們當成賊一樣提防,不怕天下英雄恥笑你們西泥國的強盜作風嗎?
嘿,我童化金雖然隻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但若今天任由你們欺負到我的頭上,此事傳將出去,我哪還有見人?’
向問天說完這話,舉起酒碗,將碗中的酒飲儘,然後將酒碗向我們擲過來。他武功好高,動作好快,酒碗來勢迅捷,我們閃避不開,一個酒碗,就砸傷了我們三個兄弟。他聽到那三個兄弟的慘叫聲,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朗聲勸說大家和他一起揍我們一頓,好讓皇上知道,武林中人可不是誰都能欺負的。
那些武林中人知道我們要檢查他們的行李,心裡本就憋著一股氣,那向問天又很會蠱惑人心,不止當時待在荷月客棧裡的武林中人,還有當時在荷月客棧附近的武林中人,聽到了他用內力送出的那一番話,登時群情洶湧,許多人紛紛喝罵,說不能被朝廷如此欺負,就要跟著向問天一起狠狠地揍我們一頓。
還有人說要把我們通通殺了,好讓皇上知道,雖然皇上貴為天子,但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可由皇上隨心所欲地處置。
我見這些人聲勢洶洶,便知事情有些不妙,急忙派人去通知附近‘一品堂’的兄弟。誰知不等‘一品堂’的兄弟過來,突然有一夥人從人群中衝了出來,站在荷月客棧的門前,向向問天瞧了一眼,其中一個瘦小的漢子喝道:‘向問天,果然是你!’
一個姑娘滿臉恨意,說道:‘你這惡賊當年就是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殺死了我爹我娘的,你的笑聲,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要假扮彆人,怎的不先改掉你的聲音?’一個婦人說道:‘彆跟他囉嗦!姓向的,你殺死我丈夫,今天我就要你血債血償!’一個漢子叫道:‘跟這惡賊不必講什麼江湖規矩,大家一起上啊!’
他這句話一說完,便有許多人自人群中衝了出來,叫嚷著要向問天為那些命喪在他手上的英雄俠士償命,加起來得有一百餘人。向問天見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嘿的一聲,又從桌上拿了一個酒碗,給自己斟了一碗酒。
不等他端起酒碗,那長方臉蛋的青年就走了出來,朗聲道:‘向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一碗酒。’然後向向問天一揖,坐了下來,拿起酒壇,給自己斟了一碗酒,舉起酒碗,說道:‘請!’便將這一碗酒喝了個乾淨,將酒碗放到桌上,讚道:‘好酒!’
那圓臉蛋的青年走了過來,說道:‘大師哥,他是魔教的光明右使,師父若是知道咱們和魔教的人喝酒,定會重重地責罰咱們的。’向問天道:‘不錯,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和我坐在一起,定會受我連累,我看你們還是快點走吧。’
那長方臉蛋的青年說道:‘六師弟,師父從前一直教導咱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位向前輩隻有自己一人,他們卻有二三百人之眾——’他說到這裡,人群中有個少年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們隻有一百一十八人,哪有你說的‘有二三百人之眾’!’
他這句話剛一說完,就被人捂住了嘴。人群中又有人‘嘿嘿’一笑,說道:‘二三百人之眾?你們也太小看我們了!我們這次一共來了五六百人,可都是為了將向問天斬成肉醬來的!兩個小娃娃,我不知道你們是哪個門派的弟子,我們和你們無冤無仇,不願傷害你們,但若你們再不滾蛋,休怪我們將你們一起剁成肉醬!’
那長方臉蛋的青年不理他們,自顧自地跟那圓臉蛋的青年說道:‘——他們人多欺負人少,豈是英雄所為?”然後向眾人掃了一眼,說道:“我既已喝了向前輩的一碗酒,自當為他抵禦強敵,誰若是動姓向的,得先把令狐衝殺了不可。’又看向那圓臉蛋的青年,說道:‘六師弟,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你沒喝過向前輩的酒,不必蹚這趟渾水。’
向問天笑道:‘好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縱使向某今天死在這裡,能在死前遇到你這個好兄弟,也算是死而無憾了!’說著拎起酒壇,給令狐衝斟了滿滿一碗酒,然後端起自己的酒碗,說道:‘小兄弟,咱們乾一杯!’
令狐衝端起酒碗,便要喝酒,那圓臉蛋的青年突然拿起一個酒碗,放在麵前,然後拎起酒壇,給自己也斟了一碗酒,笑道:‘你們兩個喝酒,怎的不帶上我?’令狐衝道:‘六師弟,這可不是鬨著玩的,一會兒打起來,說不定糊裡糊塗就會送了性命。你何必插手。’
那圓臉蛋的青年嘻嘻一笑,說道:‘大師哥既然決定跟這位向前輩同生共死了,咱們做師弟的,怎能在旁邊乾看著?大師哥,難道我在你眼裡,就這麼不講義氣嗎?’令狐衝搖了搖頭,忽然一笑,說道:‘好!咱們三人便乾了這碗酒!’說著仰起頭來,咕咚咕咚地將碗裡的酒一飲而儘,向問天和那圓臉蛋青年也是如此。
三人一齊將酒碗放到桌上,然後走出荷月客棧,這些人就將這三人包圍起來,然後從四麵八方撲了上去。我們想著這些武林中人,各個桀驁不馴,十分難纏,尤其他們剛剛聽了向問天的話,都已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不如讓他們先在這裡打一場,等他們打完了,咱們再一擁而上,把他們通通拿下。”
王憐花默不作聲地聽著,隻覺自己見過的人裡,就數這個毫無來由地為向問天出頭的令狐衝,腦袋最有問題,連將自己對養女的齷齪心思嚷嚷的人儘皆知的武三通,也比不上他瘋瘋癲癲。
王憐花瞧了這長官一眼,心想:“他不是在騙我吧,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傻子?”但見站在這長官周圍的七八個官兵的臉上都毫無異色,便知這長官說的事情雖然十分匪夷所思,一般人無法理解,但確實是真的。
王憐花向向問三人瞧了一眼,透過黑壓壓的人群,隱約見到向問天和一男一女鬥得正酣。
向問天一把彎刀在手中舞動,勁風呼呼,聲勢威猛,刀鋒青光閃動,幻出點點寒光,在他的身周連成一片。那一男一女不敢硬接,在向問天的刀鋒下東躥西鑽,但聽得喀一聲響,向問天手中彎刀劈向那婦人的腦袋,那婦人的腦袋登時一分為二,宛如一個被刀劈成兩半的西瓜,從中裂開,露出裡麵慘白的大腦來。
那男人見那婦人如此慘狀,恨得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叫道:“向問天,納命來!”向問天嘿的一聲,呼呼兩刀,砍死身旁兩人,彎刀的刀尖勾住那兩人的屍體,向前一送,那兩具屍體一起倒向那男人。那男人急忙避開這兩具屍體,就這麼一分神的功夫,向問天彎刀已至,砍下了他的腦袋,笑道:“現在就讓你們夫妻團圓!”
王憐花見向問天越戰越猛,心想這些人雖然人多勢眾,但是他們武功和向問天相差實在太大,經驗更是遠遠不如,向問天想要逃跑,他們未必攔得住,心念一轉,想起公孫止用來對付賈珂的漁網,當下便吩咐幾個官兵找來幾張漁網,交給了周伯通,說道:“這幾張漁網給你,倘若向問天他們逃跑了,你就用漁網把他們罩住,然後把他們拽上來。”
周伯通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抓人的法子,大感有趣,暫時將練武功的事拋諸腦後,接過漁網,在屋頂上練起了撒網。
雖然周伯通從來沒有撒過漁網,但他從前在家的時候,見過彆人撒網捕魚,想著那人的動作,撒了幾次網,便掌握了撒網的精髓,於是拿著一張漁網,站在屋頂上,等著向問天三人過來自投羅網。
待得見到向問天癱坐在地,似是中鏢受傷,周伯通暗道:“不好,不好!那兩個小子武功差勁得很,就他武功還算不錯,現在他受了重傷,那兩個小子哪是這麼多人的對手!他們三個若是死了,我這張漁網用來捕誰?”便想躍下酒樓,助向問天三人逃出包圍。
但他隨即轉念,又想:“對了,我剛剛問師父,那一夥人若是逃跑了,我要不要把他們也抓回來,師父說這件事我自己決定。若是他們三個死了,我就用漁網把那一夥人撈上來。下麵這麼多人呢,我這幾張漁網怎會沒有用武之地!”
周伯通拿著漁網,正自歡喜,自己這次可有的玩了,驀地裡見向問天縱身躍起,抱起令狐衝,踩著眾人的腦袋向前疾奔。
周伯通大喜,暗道:“原來這老小子身上的傷是裝的,裝的好!”他全神貫注地瞧著向問天,找準時機,便將漁網在向問天前進的路上撒了下去,果然將向問天和令狐衝罩在了網裡。
周伯通知道向問天和令狐衝身上都有兵刃,自己這張漁網不過是張普通漁網,用兵刃在上麵輕輕一劃,便能將漁網割破,破了的漁網,自然就沒法留住向問天和令狐衝了,於是打算手上多用幾分力氣,趕在向問天和令狐衝割破漁網之前,將他二人提上來。
周伯通將漁網向上一提,耳中忽然傳來細若遊絲的聲音:“慢慢來。”竟是王憐花的聲音。
王憐花將漁網交給周伯通以後,就離開了酒樓屋頂,周伯通也不知他去了哪裡,耳中這道聲音雖然很輕,但清清楚楚,就是王憐花的聲音,可是他是在哪裡說的話?
周伯通四下張望,始終沒有找到王憐花,知道他是在很遠的地方說的話,心想:“這一定是我師哥從前說過的失傳已久的傳音功夫,想不到師父竟然會這門功夫!好極,好極,這門功夫,我一定要學!等我學會了這門功夫,就可以用它裝神弄鬼,捉弄彆人玩了!”同時收回了手上的大部分力氣,好讓漁網緩緩上升。
向問天用彎刀去割漁網的時候,周伯通站在屋頂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心裡著急,尋思:“這漁網可不結實,他一刀劃下去,就網破魚走了,我還怎麼玩?”隨即想起屋頂上還有幾張漁網,心想:“他們若是把我這張漁網割破了,我就再拿一張漁網捕他們。這次我定要先點住他們的穴道……”
便在此時,遠遠傳來嗤的一聲,風聲勁急,周伯通心中一驚,暗道:“距離好遠!”循聲看去,那物已破空而至,撞在向問天的彎刀上,將向問天的彎刀和手臂一起撞成粉末,風一吹就消失不見了。
周伯通驚得背上冷汗直流,暗道:“這發射暗器的手段真是了不起,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為師。”但轉念一想:“這暗器十成十是我師父擲過來的,我既已拜他為師了,就不用再拜第二回了。我還是想想,倘若我要學會他這些厲害武功,就得給自己找個老公,那我還要不要學這些武功吧。”想到這裡,不禁愁眉苦臉,重重地歎了口氣。
便是如此,周伯通將漁網提了上來以後,沒有第一時間過去察看向問天的傷勢,好知道王憐花這一招究竟如何厲害,他實在擔心自己見識了王憐花這一招的厲害之後,就再也按捺不住想學厲害的武功的心情,捏著鼻子給自己找了個老公,可他實在太想知道,王憐花這一招到底有多厲害了。
這兩個念頭在周伯通的心裡打起架來,擔心很快就被好奇心打死了。
好奇心在周伯通的心裡占了上風,周伯通不再遲疑,來到漁網前麵,想要看看向問天的傷勢,不等他看清楚向問天的手臂,令狐衝也暈了過去,手腕從向問天的臉上掉了下來,鮮血兀自汩汩而出。
周伯通知道再不管令狐衝,令狐衝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丟了性命,隻好解開漁網,撕下令狐衝的衣服,給令狐衝包紮了傷勢,然後將令狐衝拎到一邊,自己蹲在向問天身邊,去看向問天的手臂。待得瞧見向問天的手臂連骨頭渣都不剩了,周伯通震驚這世上竟有如此武功之餘,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心想:“我這個師父,出手可真是狠辣。”
王憐花躍上屋頂,見向問天和令狐衝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全身體無完膚,鮮血淋漓,周伯通蹲在向問天旁邊,望著向問天上下打量,仿佛向問天是什麼奇珍異寶。
王憐花走到向問天旁邊,向向問天瞧了一眼,見他整條手臂沒了,也不由吃了一驚。
適才王憐花用傳音之法讓周伯通慢一點,確實存了在眾人麵前露一手,讓他們知道西泥國也是有絕頂高手的心思,不過王憐花隻是想要用石子擊碎向問天的彎刀,可沒想讓向問天的手臂被自己的內力震碎,向問天受此重傷,委實出乎他意料之外,顯然他對真氣的控製,還有不足之處,渾不似他想象的那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
王憐花看著向問天那浸滿了鮮血的衣袖,心想手臂以這種方式消失,這其中的痛苦煎熬,絕不是一刀砍掉手臂所能相比的,這老頭竟然還有一口氣在,可真是命大,不知他這條手臂被自己的內力震碎了,身上其他地方是否安然無恙。
王憐花想到這裡,好奇心起,說道:“你看完了沒有?看完了就讓我看看,他身上傷勢如何。”
周伯通站起身來,說道:“他身上的傷勢,我從沒有見過。”
王憐花心想:“我都沒有見過,你怎麼可能見過。”臉上隻是一笑,蹲下身去,撕開向問天的衣服,去看他的肩膀,見他的肩骨上出現了許多條裂紋,又去搭他的脈搏,隻覺脈搏微弱異常,性命就在旦夕之間。
王憐花知道向問天如今性命垂危,倒不是因為他身上傷勢太重,而是因為他在極短時間內失血過多,造成全身器官衰竭了,尋思:“若要救活他的性命,也不是沒有辦法。先用賈珂的神照真氣給他續命,再用上百年的人參熬湯給他補氣,然後在他的斷骨上塗上一些‘黑玉斷續膏’,每日給他熬些補血的藥,這條命就能救回來了。”
“但是,”王憐花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心想,“我為何要耗費這麼大力氣去救向問天?去救任我行的左膀右臂?向問天這會兒出現在興州城,確實有可能是來參加‘十二月二十七’舉辦的拍賣的,但是這場拍賣不是隻有他參加。他怎麼配用那些靈丹妙藥,怎麼配用賈珂的真氣?”
王憐花言念及此,意下已決,心想:“他到底能不能活下來,就看老天爺讓不讓他活下來吧。”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傷藥,扔進了向問天的嘴裡。
這枚傷藥也是上好的傷藥,隻是向問天傷得太重,這枚傷藥能否救活他的性命,全看他自己了。
王憐花站起身來,微笑道:“咱們走吧。”
向問天和令狐衝的死活,周伯通當然不會在乎,見王憐花要走,當下便跟著王憐花躍下屋頂。
王憐花走到那個長官麵前,說道:“向問天和令狐衝都在屋頂上,你派人去屋頂把他們接下來,然後把他們送進大牢吧。若是向問天死了,就把他的屍首掛在城牆上,讓大家都來看看,公然與朝廷作對的下場。”
王憐花這幾句話聲音並不響亮,但像是在眾人耳旁說的,在場眾人,無論站的遠近,都聽得清清楚楚。
武林群豪聽到這話,本該憤憤不平,但是想到那個將向問天打成重傷的暗器,人人心下駭然,都不敢說話,均想:“也不知那人到底是為了幫官府抓住向問天,還是不願看見向問天逍遙法外,才出手打傷了向問天。他若是武林同道,聽到這虎頭小子的話,定會出手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